东方安澜:书中“主”
入夏心躁,至此尚平,继续慢读《能静居》。“主”是府主、宾主的“主”,也就是现在热称的“老板”。整本《能静居日记》,前台老板当然是曾国藩。现在有一种不良倾向,曾国藩热,和那个鲁作家热一样,神化了。我读过关于评说曾国藩的许多文章,但没读到曾国藩关于对钱的态度的评论。从日记中侧面看曾,曾还是很能笼络人的。赵烈文入幕,引路人是姐夫周韬甫,但当周去上海出差染疫猝逝以后,尽管曾老板和周不熟,但曾闻言,还是大方地掏二三百银子善后。“帅素不识弢甫,闻余言其家贫,致赙甚厚,可感特甚”。我读书少,就所读书来看,近代有如此大手笔的老板,就只有第一风投家章士钊。章律师投资给老人家资助其湖南独立的经费,被老人家挪作他用。看来没有社会审计真的不行。回顾历史,也只有章大律师的投资得到了回报。曾老板曾老板,曾的慷慨、或称曾的手腕,当然赵氏感激涕零,银子滋润了府幕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主宾之间相处得谊的原因吧。
金钱很重要,赵烈文自己就说,“为人幕僚,府主相待平常者最好,太薄颇亦难受,然犹有去之一法;若太厚自揣无以报称,其心中忐忑,直有寝馈难安之处,今中丞和邓氏无一面之识,而推受若此,又添我一件心事矣”。常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而更可贵的是,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也不骄、不纵,头脑清醒,早早地实践着“两个务必”,是不革命队伍里的优秀僚属。细究啊,虽然史称春秋四君子豪爽,但其养食客,也分三六九等。其后历史书中的大多数豪门财阀,多数属于葛朗台的徒子徒孙,关起门来偷偷数金币偷着乐的角色。像章大律师有风投眼光、像曾老板那样手面阔绰的主,实在稀罕。纵观杜家面馆顶呱呱的三碗面,杜月笙号称也出手大方,但给蒋志清的风投,眼光还是差了半点,打了水漂,致使自己老来不得安生,凋零香港。人生虽然有多种活法,但关键地方有时候只有二选一,一步错步步错。话说过来,如果杜先生染成红色资本家,估计以后大概率也是空降兵。人生误入了时局的迷宫,再怎么聪明也兜兜转转出不来。
曾国藩坐困南昌,人生低谷时候,时值赵烈文入幕,一开始也是泛泛,宾主俩并不相宜。看来,宾主之间的融洽也是磨合得来的。曾赵初见,曾大概为了考赵,也可能书生出身的曾知道文人的弱点,好空口说白话,纸上谈兵,于是命他参观驻扎在樟树镇的湘军水陆各营,然而,却被赵看出“军气已老”,后果然落败。而赵也差一点以老母生病为由拜辞。现代说曾如何如何慧眼,也是神化了。在我这个野生作家看来,赵烈文凭借自己的机敏、老成、学养,加上办事经济,在曾国藩身边立住脚跟,不容易了。以我的经验阅历,平民人家,乡绅人家,小官人家,大官贵胄人家出身的子弟,在言谈举止、迎来送往、办事为人,处世眼界等很多方面,都不在一个层次,无法兼容。(插一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有道理的)。赵烈文常州一个读书人,从未怎么出过远门,年纪也只有三十三岁,有如此眼界和格局,后来成为须夷不可缺的核心幕僚,他推荐的几个朋友,曾国藩也给足面子一一留用,日记里记述曾赵关系高潮、就是那个著名的“算命对”时候,曾国藩到赵烈文之处去,一天碰头三四五次之多。作为地位悬殊的两个人,曾国藩身边不缺马屁精,曾频频找赵,说明两人三观一致精神契合,相投甚欢、相交甚欢、相谈甚欢。这得益于曾的没有架子,而赵的个性也是平和周正,没有龚孝拱之流的孤傲耿介,两人相处得宜。个性和脾气对胃口,这点在人与人关系史上很重要。在历史看来,算命这事应该说是赵烈文留给历史的最大亮斑。赵烈文老成持重如斯,也算一方钟灵毓秀的人杰了。呵呵,惭愧,对照读书如入迷途,半个世纪眼高手低者如我,真是羞煞愧煞。
赵氏有才,曾老板有容人之量,彼此相得益彰。赵氏侍主,也算数一数二了,不但得老板器重,也得副老板曾国荃赏识,南京城破之际,一而再再而三邀请,请他出谋划策,当然,在曾帅和曾副之间可能还有别情。赵辅佐曾副,可以看出为哥为弟还是有些区别,在格局上为弟稍逊一筹。赵烈文因看到军营一空,大伙悉数进城发财,看不过去,对为弟提了看法,希望阻止蜂拥的发财队伍,整顿军纪。赵烈文终究书生,秉持了一个读书人的核心价值观,然而湘军亦兵亦匪的性质,惹恼曾国荃。所以,跟对人是一个人的福分,跟对人才能做对事,做对事才能成就名。功成名就要碰到一个好人,碰到一个好时机。赵烈文在日记中读《魏晋》评阮籍嵇康时说,“不幸值草窃之世,不忍如钟会之流偷荣世禄,遂自放庄老以晦其能”。又说,“瓦全甑破,夫各自取”。这最后,使人感觉有霸王别姬的哀凉。仍而仔细想一想,“天生我才”,最后实现“必有用”的实在是历史的个例。因为历史书总是宣扬成功,屏蔽失败者,所以人们才会把个例误认为通例。
赵烈文与为哥的如鱼得水比之与为弟的小小红脸,这让我联想到“士为知己者死”的一个叫豫让的人。一个客卿,就像日本浪人,你跟德川家康还是投丰城秀吉,有时候被形势裹挟,由不得选择,你跟对人就是福气,跟不对人就是触霉头,很多时候二选一的算术题老天也不给你做。难怪豫让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知遇之恩,以死相报,有情有义,“留取丹青照汗青”,豫让的话,读来令我耸容。有情有义以死相报的义士,春秋之后,也遂成绝响。
2024年11月10日
后记:本文收笔之后突然想到,常熟有曾赵园。“赵”是赵烈文晚年定居常熟营造的赵园,“曾”是写《孽海花》的曾朴家,好像在2000年前后,曾园和赵园合并为曾赵园。虽然此曾非彼曾,我也不信邪,然而、但是,曾赵园曾赵园,这个园名冥冥之中是非真有某种神秘或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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