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白婆枣
兄弟分家,有无法析产的东西,归总家所共有,我父亲老兄弟俩,这棵白婆枣树,就是这情况。这棵白婆枣树,紧靠在猪圈的西南角上,枝繁叶茂,在我没出生时,就已经挺立在那儿了。树长的是老干虬枝,一岁一枯荣,我从来没问是谁种的,似乎生来它就与天地同在。
每年一听到知了叫,我就迫不急待钻到树下,看白婆枣熟了没有。这个时候,大凡看到有一粒早熟的烂果掉下来,我们就知道,白婆枣熟了。我是父亲的龙种,对我暖暖仔宝宝仔,起初,怕我溜树摔下来,下面都是猪食缸,摔下来是半条老命。父亲带着我,拿晾衣杆撗(音“光”)。父亲老门槛,看到沉甸甸的一揪,就把晾衣杆叉进子枝与母枝的根部,一抖一挑就一揪掉下来了。这个动作常熟土话叫撗。每当好婆看到我们爷俩撗白婆枣,总会有意无意说一声,“嫩笃烂料”,意思是说我们爷俩拆烂污。
初夏仲夏之交,头茬的白婆枣,“青面白肚红斑细裂”的最好,中熟,既好吃又放得起,放个两三天没问题。在这个两三天当中,白婆枣会自来熟,红斑会蔓延到整个枣身,细裂纹紧跟着红斑走,这样,熟透了的枣子一夜之间就全烂透了。而白婆枣有一个缺点,完全青面白肚的果子,一点不熟的果子,不能吃。就是你裹在棉胎里捂,也捂不熟。白婆枣这一点和苹果梨柿子不同。好婆看到我们爷俩撗枣,头茬上一揪有一多半不熟的,小时候不懂,只看见好婆横着面孔,半嗔半骂的,觉得好婆怎么换了一个人,跟平时嗲我疼我的好婆不一样。直到后来读书以后才懂得惜物的道理。这棵树是总家、也就是三家共有的,被我们爷俩撗下来的,有一多半被糟蹋,想想也是,难怪好婆变脸。
我们从乡下出身的都知道,这个农事、农产品,它有大年小年的分别。所谓大年,当然是盛产年。这个大年小年,多则三四年,少则两三年就有一轮。所以好婆看到撗白婆枣,遇到大年还好,结果多,果实好,实在糟蹋一点,好公好婆也眼开眼闭。因为是人,都有人情世故迎来送往,虽然白婆枣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而且乡下的东西往往又都会被贴上“贱么是”的标签,但老实说,方圆之内,也就这棵白婆枣树是闻名宇内的,好公好婆也要做个人情,在仲夏白婆枣旺事时,总家的老亲眷都要家家送一些,而一些临亲近谊也要撒一些,俗话说,“金乡邻银亲眷”,对于亲族近枝,也要表示意思一下,这也是做人的常识。
待我稍长一点,我和堂兄两个,就可以溜树爬上去采摘熟果啦。大概七岁模样,父亲第一次知道我溜树,还把我痛骂了一顿,其原因还是怕我摔下来。但他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我又放了暑假,他顾不周全我,随后也就任我胡作非为了。不过,我自由度大了,问题也来了。溜树摘果子,随时予摘予取,是,确实是新鲜方便,与央求父亲比,自由万分。但枣树的老树皮粗糙万分,比现在五金厂里最粗糙的砂皮还要粗糙十倍。细皮嫩肉的小子,两个大腿夹紧了树杆往上爬,三下两下,卵袋丫子就被磨破了。这还是小事。白婆枣树有一个特点,俗称的“黄金刺毛”“红金刺毛”不得了。刺毛脱壳,最开始是青绿色的,慢慢的蜕变为黄金色,这个红金刺毛到底是由黄金刺毛进一步蜕变而来,还是青绿色的幼虫直接蜕变为红金刺毛,这个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除了刺毛,还有臭蚂蚁。白婆枣树和枇杷树一样,出甜香货色的树,容易引蚂蚁。蚂蚁一到,成群结队把树干蛀空,树就不长寿。所以白婆枣树需要经常管理。一是打药水,打过药水以后,臭蚂蚁死光光,树干就不会有蛀洞,主干就结实。树干结实,就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结实了,枝干上结再沉的果子,也不会折断。二是歪枝要修整。修整歪枝要等大暑或大寒,其他节气不作兴修树,这是乡下的规矩,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但枣树修整之后,树根吸收到的养分,容易被主干吸收,树的养分分布更加均匀,有利于结仔。
溜树爬上去,刺毛一红一黄这对宝货,是大敌。夏天,穿的少,蚂蚁虽然也狠角色,但小孩子随时都会跳河里去淴冷浴,蚂蚁很难上身。小孩子,初出茅庐不怕虎,爬了几次树,等到白天玩闹过后,晚上趴在大脚桶里洗澡,就能感觉卵袋丫子底下,大腿内侧辣辣疼、痛辣辣,周身无数的点上刺辣辣,晚上一静心,周身感觉痒、刺、辣,怎么也睡不着觉。当时有一句口头禅:“比死还难熬”。其实,小屁孩,怎么知道死是怎么样的呢,只是凭直觉看老人垂死的难受样,直觉得死是一件难于跨越的事情。
在我的童年里,白婆枣是我记忆的重要部分。七十年代,物质依然匮乏,使我学会了对吃的那份守望与等待。每当立春过后,就等待着打赤膊穿汗衫的日子,不为夏天,就只为了两样东西,芦穄和白婆枣。我从小嘴馋,及至现在,亦然如此!
2023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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