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讀了一遍阿城的《威尼斯日記》。想起曾經有個朋友問我:能不能推薦一個當代漢語作家的散文作品?不記得當時怎麼回答的了。如果是現在,我的回答一定是這本。 很早就知道阿城,那時候是因為他的小說《棋王》。之後讀到阿城的文字並不多。一直到多年以後,才讀到他的這本。 《棋王》的故事已經不記得了,然而即便沒有《棋王》,沒有寫小說,阿城的《威尼斯日記》都可以稱得上是當代漢語白話文的典範。 書不厚,不到130頁,以一日一記的形式,把1992年5月2日至7月2日作者從洛杉磯、威尼斯到羅馬的行跡、閱讀、思想記錄下來。 我手上的這本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3月第一版,封面還印着“阿城文集之三”的字樣。 《威尼斯日記》是一本好書,也是一本奇怪的書。 奇怪在於:日記通常要有明確的年月日,然而《威尼斯日記》卻讓讀者去猜寫作時間! 是的,這本書不告訴你阿城是什麼時候寫的! 不僅如此,在日記編排上除了每月的第一篇有月份,除了章節上的“五月”、“六月”和“七月”之外,大部分日記的標題只有“某日”或“某某日”。沒有前言、序,也沒有後記、跋。沒有任何地方告訴讀者,該書的寫作年份。 我讀書不愛看前言、序言、後記什麼的,一般直入正文。一開始讀到洛杉磯騷亂,也沒想去查一查是哪一年。雖然心裡在想:這日記哪一年寫的,怎麼不標明呢?當時並不想去考證,於是繼續讀下去。一直讀到讀完了大半本,讀到這麼一則: “四日 口口口口,三年了。” 我突然意識到:那是1992年6月4日。而那四個框,猜原文是“八九六四”。 (插一句:除了這裡,書中還有幾處《金瓶梅》式的小方塊。對於中國有深入了解的讀者不難結合上下文,通過腦補和完形填空,來猜到作者原先寫了些什麼。) 現在看來,故意不表明年份,且不在日記上按常規寫上月份、年份,應該都是中國出版界言論審查的結果。要的就是讓一些讀者猜不到阿城寫了些什麼! 回過頭看,暗示總有一些。比如,第一則日記寫的洛杉磯騷亂。又比如,書內頁的《作者簡介》中提到,“……1992年,獲意大利NONINO國際文學獎,同年五月,意大利威尼斯駐市作家……”。 還有以上引用的六月四日的那則日記。連起來看,比較明白。分開了看,一頭霧水。因為任何一個暗示都沒有明確指出寫作的時間。 這一本薄薄的書,就被審查掉了一些不允許出現的文字,被一定程度改寫了。我們看到:2016年的時候,中國政府的言論審查已經相當嚴苛了。對於文學作品都摳字眼,別的就不用說了。 說完《威尼斯日記》之奇,再來說其好。 阿城的文字,如果一定要選一個形容詞:乾淨。 讀《威尼斯日記》就好像在和阿城說話。他用準確、簡潔的漢語白話文把自己兩個月在意大利的生活、想法講給你聽。乾淨第一說的是他的文字簡潔、準確、不枝不蔓。 第二是內容或思想上的乾淨。沒有老生常談、陳詞濫調,沒有包括黨八股在內的八股文,沒有說教,而僅僅是一個作家、文化人、知識人在威尼斯兩個月的生活。我跟着他在威尼斯行走,不是旅遊,而是走街串巷地閒逛,並且小住,並且和朋友閒聊、吃飯,並且讀書,並且看球,並且想想事情,寫寫漢字。有看法,有想法,有溫度,有態度,讀來趣味盎然。 威尼斯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阿城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跟着他,我欣賞到了不一樣的威尼斯。讀《威尼斯日記》,我更讀到了一個可愛的阿城。 最後,再回到六月四日那則日記,短短一句話卻意在言外,符合中國美學“留白”的原則。而中國的言論審查造成的文字省略,似乎在無意中強化了這種省略與留白,使得這一則日記有了更強大的表現力。這或者是中國政府搞輿論控制時沒想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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