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再读了一遍《围城》。 《围城》我读了好多遍了。 第一次读是在大学时,记得那时候我买了本暗绿色封皮的,纸质轻薄,印刷和装订都很粗糙。然而一读之下手不释卷、捧腹喷饭不止。有个认识的女生听说,问我借了书去,时间大约是春天。 结果到了那年秋天还是不见其还书,于是追问之,心想:半年时间过去了,一天两页的阅读速度,不到四百页的书也该读完了吧。终于要回来了。那女生说:同宿舍隔壁宿舍的姐妹轮流看了,所以这么久才还。 那书外表不见异状,等翻到内里只见:薄薄的书页上油渍斑斑! 我的那本《围城》何等幸运,得以为一众女生佐餐喷饭。爱书之我何等不幸,书被辗转易手,历经沧桑,归来不再是“少年”。后来我又去买了本一模一样的书,不再出借。 很多年之后,我某次归国省亲,在书店看到一本新版的《围城》,新世纪的版本,印刷和装帧都精致多了,于是买了本带出国来。所谓书非借不能读也。那本《围城》在我的书架上长期潜伏,直到最近,突然动念拿下来读。 一读之下,感慨良多。 依然文气顺畅、幽默风趣,令人捧腹不已。然而捧腹之后,细思极恐、悲从中来。 读《围城》可知,钱钟书真聪明人也。1944年开始写《围城》时钱钟书三十四岁,而《围城》里的妙喻与通透的评论让人感觉其作者似乎已经历尽沧桑,至少是达到了圣人所谓“知天命”年纪的人。 《围城》不点名提到了《儒林外史》一书,有趣的是不加注解,大约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阶层普遍都熟悉那本小说。 也有人评论说,《围城》是新时代的《儒林外史》。我无法同意。我读过《儒林外史》,实在是不怎么样的一本书,除了少数段落,比如“范进中举”中的某些段落有出彩之处外,整体结构松散,情节杂乱,语言大多平平无奇。我捏着鼻子读下来了,有点浪费生命之嫌。 《围城》是关于中国三、四十年代知识人的讽刺小说。考虑到国民性的延续性,中国的知识人从近百年前到今天,就其思想意识层次、认知行为模式等方面没有本质的变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方鸿渐、赵辛楣、李梅亭、高松年、韩学愈、苏文纨、孙柔嘉等人依然还生活在我们身边。 他们的迂腐、奸猾、贪小便宜、机关算尽、假模假式、道貌岸然,等等特点我们依然可以在身边的华移、国内的亲友身上看到。 读《围城》,就好像读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圈子,或者在海外的华人移民圈子。你会发现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朋友、熟人、亲友的某些认知行为特点,那是一百年来不变的中国知识人劣根性。 《围城》是相当悲观的。在所有人物中,除了唐晓芙是一个例外,所有人包括主人翁方鸿渐都是负面形象的。而唐晓芙之所以成为例外,是因为她实在是西方文化所谓的“蔚蓝花”(the blue flower),象征浪漫主义理想的可望而不可即。 《围城》又是相当幽默风趣的,作者在看透了人生之后,对人生采取了嘲笑、讥讽的基本态度,对笔下人物采取夸张、漫画等手法描摹、勾勒。 年轻时读《围城》,我只读出欢乐。此次重读,我读出了悲哀。 从《围城》想到中国古代的所谓四大名著,就算古代白话文之长篇小说吧。《西游》、《水浒》、《三国》、《红楼》,哪一个不是涉及勾心斗角、人情世故?哪一个不是充斥着奸诈与暴力? 从古代白话文的代表作,到现代白话文的代表作,中国人之擅长勾心斗角,一脉相承。《围城》因为写的限于知识人,又都是中小知识分子,不是居于庙堂之上的大知识分子,所以有权力斗争,而无暴力行为,总算没有落入暴力加诈计的古代白话小说模式。算是一种变化。 中国人拍电视剧,最擅长勾心斗角的宫斗、间谍战,或者充斥暴力的武侠、罪案。似乎也还是继承了中国两千年专制制度养成的博大精深的专制文化:与他人斗智斗勇,手段无非是暴力或阴谋。 《围城》不写暴力,却把诈计、阴谋发挥到艺术的极致,充分展示了中国知识人的劣根性。这种劣根性,不仅存在于知识人,更广泛存在于中国社会的各个群体中。让人感叹两千年专制制度对中国人群体的深刻塑造。 《围城》暗含的悲哀,不仅仅是对中国知识阶层无用而相轻的悲哀,甚至也不只是对中国人整体劣根性体认而来的悲哀。《围城》的悲哀,更有对人生总体的悲观认识带来的悲哀。 围城之喻:城里的人想冲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在书中,以留学而言,未出国的人想出国;而出了国的人却想回国。以三闾大学的职位而言,未到职的人想赴职,已经就职的却想离开。以婚姻而论,未结婚的想结婚,已结婚的却想离婚。 种种挣扎、纠结、徘徊与犹豫,闲愁几许? 让我想到叔本华关于人生是欲望与无聊之间的钟摆的说法。欲望未达成时人想着如何满足那欲望;欲望一旦达成,人就感到无聊,于是新的欲望又来了。 再读《围城》,过了“为赋新诗强说愁”之年,读到的是各种“愁滋味”,只有感叹: 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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