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说,“我对于京戏是个感到浓厚兴趣的外行”。这句话用到我身上正好合适。说感到浓厚兴趣是因为我不仅听京剧,还装模作样地瞎比划过几段了;说外行是因为听见什么咽音,什么水音,什么又什么的,我就头脑发晕,如听天书。也因为我是外行,所以评论起京剧来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偶尔说对了,大家说我有思想有才气;不巧说错了,人家都知道我是个外行,本来就不懂,一般也没办法把我怎么样。 今天要评论的跟《红楼梦》有关。前些天商量着跟我偶像越英合唱段京戏,我翻箱倒柜,想来段跟以前唱过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丫头片子都不一样的花旦戏,就找到了这出《红楼二尤》。这个尤三姐,虽然在书里出现的篇幅不长,却是我这个红楼迷心爱的人物之一,主要是她性格刚烈,说死就死,绝不拖泥带水,甚合我的心意。尤其唱词也很优美,“鸳鸯剑泛银光柔情流淌,抚宝剑羞答答如伴柳郎”,唱起来比较抒情。跟越英商量之后,决定就唱她了。 说了半天才合到题目上去,我学唱这段“鸳鸯剑”的时候,突发奇想,怎么京剧里从来没有贾宝玉啊? 是啊,你要说京剧喜欢独创,不爱在名著里找题材吧,好像什么诸葛亮周瑜,还有什么林冲鲁智深他们频频出现,更有专演猴戏的演员经常大闹天宫;就是不知道怎么京剧对于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极少涉及,经常上演的大概只有荀派剧目《红楼二尤》与《晴雯》。为什么没有宝黛这条主线呢? 于是,我狗狗来狗狗去,最后找到一个谨慎的解释:贾宝玉这个角色不适合京剧。 这是什么意思?我越想不明白就越瞎想,以下是我的猜想。 其一,京剧的哪个行当也不适合贾宝玉。据我的理解,贾宝玉只有十几岁,肯定不是老生,应该属于小生类。可是纵观京剧历史上的剧目,以小生为主角的戏少之又少,更有甚者,叶盛兰是唯一的当头牌挑过戏班子小生演员。这一方面可以理解为我们中国传统里的父权比较严重,年轻人不该有那么主意那么多故事,应该俯首贴耳听大人的,也就是老生的教导,甘心当配角。相比之下,西洋歌剧好像更任人为贤,谁能唱高音谁当主角,不管年龄大小,唱中音的年纪再大也是配角。另一方面是能唱小生的人少之又少,比起动不动就能拉出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的其他行当,很是萧条。即使是叶盛兰也是先学的青衣,后来因为妩媚不足英气有余才改学的小生,独创了空前绝后的叶派,从而给小生这个行当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小生演员少的问题是严重的,严重到如果叶盛兰不愿意唱贾宝玉或者他的小嗓子不适合唱贾宝玉,京剧舞台上就看不到贾宝玉了。这也是为什么五七年以后叶盛兰当了右派还要继续演出,因为少了别人只是少了一个演员,可少了他就少了一个行当。也曾经听过勇敢的李少春唱的大嗓许仙,遗憾的是听来听去,怎么听还是像个摘了胡子的老生,老气横秋的,不够青春。如今的世界变成了年轻人的世界,遍地都在发展青春剧偶像剧,可见商业市场之广阔,小生应该是一个有无限发展前景的行当。白先勇,这位当代的贾宝玉,花数年的时间打造了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造成轰动效应,深受年轻人喜爱,剧中的两位青年演员也成了中国古典美的象征,不知道京剧演员们意识到了没有? 其二,京剧的角色概念化严重,无法演绎贾宝玉这种既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的角色。以前我们看电影,总是不忘了问,谁是坏人?那个坏人总是比较狡猾,平时装得跟好人一样,到影片结尾才会原形毕露。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片子叫《羊城暗哨》,观众走出剧场的时候纷纷议论,唉呀,原来那个保姆是个特务啊。等恢复传统戏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京剧为观众省了这个猜测的过程,好人坏人全写在脸上,红脸的都是忠臣,刚正不阿,白脸的就是奸臣,阴险狡猾。我猜“脸谱化”这个词是从京剧里来的吧? 作为中国最博大精深的巨著《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大约是世界文学史上最复杂的男性角色。且不说他出身豪门而且相貌出众,单论这个性格,就太复杂了。如果有人问贾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以说他既泛情又专情是个多情种子,既爱女儿又爱男儿是个双性恋者,既温柔又不随波逐流是个时代叛逆,罗嗦半天是怎么也说不清楚,只好建议,还是去看书吧,看上百八十遍,再琢磨上三五十年,也许能大致搞清楚。 再者,京剧的传统是轻视编剧,注重表演,因此很难吸引顶尖一流的剧作家倾心倾意地写京剧本子。从网上查到了《戏考》第十六册,《黛玉葬花》的京剧剧本,是一出绝少上演的剧目,据传是欧阳予倩为梅兰芳所编。宝玉的出场唱段后,说了这样一段话: (白) 小生宝玉。今日一来是赴饯花盛会,二来这几日林妹妹有些恼我,必然是小生得罪了他,等见着他,赔个礼儿要紧。 看了让人哑然失笑。这种京剧惯用的自我介绍伎俩,用在张君瑞这样的角色身上也许合适,但是“混世魔王”贾宝玉是不会这么中规中距地介绍自己的。 所以我的结论是,不是说贾宝玉不适合京剧,而是目前的京剧根本没有能力演绎这样复杂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