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給奶奶帶來了很大的喜悅,但我曾暗自想過,按我們中國農村的習慣,我如果要是個男孩肯定更可她老人家的心,所以我特地問過母親,奶奶對於生了個女孩是怎麼看待的。母親說奶奶當時的話是:有了閨女不愁小子(後來母親生了弟弟,奶奶要是能看見一定非常得意她的先見之明)。可見她是挺善解人意的。父親也提過奶奶的一句口頭語:咱的腸子為嘛讓別人捋(意思是不讓別人挑咱的毛病),經常用來勸解跟別人鬧了彆扭的。 在跟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裡,奶奶總是很勤快,給母親做可口的雞蛋麵條,還給我做各種穿的戴的。母親從姥姥家帶過來一包袱做衣服剩下的綢緞邊角料,奶奶見了如獲至寶,馬上噌噌地又給我做了一大堆鞋帽。有一頂虎頭帽子,我戴上出門總有人讚揚說別致好看。還有一雙鞋保留了下來,我女兒還穿過,天藍色的緞面,滾着黑色珠花邊,粉色大花的鞋底,鞋面上繡着虎頭,我和我妹妹翻來覆去地研究了半天,大眼瞪小眼,一致認為,這個不好做,又是眉毛又是眼睛還有鼻子和嘴連帶着鬍子,先得學會畫畫才能做。 能幹的人一般都有脾氣,我奶奶也不例外。鄰居同事家有個妹妹,看了奶奶做的虎頭鞋,也想學着給她侄子做一雙。奶奶欣然答應,一邊講解一邊示範。那位妹妹頭一次學,扎也扎不動,加上着急出了一手心汗,做出來的活歪歪扭扭,皺皺巴巴。奶奶見了大為不滿,跟我母親抱怨:這閨女怎麼這麼笨,做活手還出汗,弄得那麼難看,真想給她撕了。我母親趕緊勸說:娘,你可千萬別給人家撕了,鄰居是我們的同事,將來怎麼相處啊。 有脾氣的人當了婆婆,跟媳婦相處一般都有問題。但是我母親說她不怕厲害人,就怕不講理的,我奶奶是個講理的人,所以不可怕。我奶奶的另一個兒媳我大娘,因為娘家窮,總是想方設法地從婆家拿點東西帶回娘家,而我奶奶腦筋清楚,不太好矇騙,婆媳倆經常為此鬧意見。有一回大娘背着奶奶拿婆家的糧食,被奶奶發現後,倆人革(鬧的意思)了一場氣。奶奶氣得說:你就鬧吧,看你將來有了兒媳婦(大娘生了四個兒子),你當了婆婆怎麼辦。結果證明了奶奶的預見性,大娘後來跟她的兩個兒媳鬧得雞飛狗跳,一氣之下,跳了家裡的大水瓮。 在一般情況下,奶奶心腸是挺善的,對鄰里謙讓,甚至坐火車汽車也會主動把自己帶的食品分給鄰座。她一輩子很虔誠地信着佛,平日裡總是燒着香。父親在北京上大學的時候,接奶奶去那裡旅遊了一回。在頤和園裡,奶奶搗着小腳,吭哧吭哧爬上了佛香閣,我父親還沒回過神來呢,只見奶奶對着佛像撲通跪下,還磕了一個頭。我父親看見了窘得不行,身為一個學生黨員,自己的娘這麼封建迷信,讓人看見了可如何是好。 除了信佛,奶奶還愛看戲,但是有個毛病是一看苦戲,像是《秦香蓮》什麼的,就特別容易動感情,一邊看一邊哭天抹淚,全村都有名。在這一點上我跟她很相像,看電影看戲看小說時又哭又笑像個傻子。有一回演《杜十娘》,挺苦的戲,又扔珠寶又跳江的,人們都想看看奶奶哭成什麼樣了,結果,奶奶很不屑地來了一句:我哭她呢!掉頭就走。敢情奶奶還真是挺封建的。 奶奶看着我一天天長大,心裡格外高興,一邊抱着我一邊嘴裡念念有詞:等俺家的瓷貓長大了,掙錢給奶奶買茶食(點心的意思)。奶奶愛吃甜食,特別是八件(包括白酥皮青紅絲冰糖餡的硬點心,江米條,蜜三刀等),她這個愛好準確無誤地遺傳給了我,並且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可以想象,含辛茹苦地供兒子大學畢了業,又娶了個有文化的媳婦,還生了白白胖胖的孫女,她老人家一定覺得以後剩下的淨是好日子,所謂芝麻開花節節高了。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久,奶奶就出現了黃疸,吃不下油膩的東西,體重也開始下降,懷疑是得了肝炎。奶奶是個很要強的人,眼看着日子越過越好,她不肯承認自己得病了,也不願意去看醫生。後來她的體力一天天下降,很快就抱不動我了,奶奶很不甘心地讓大伯把她接回了老家。過了兩個月,到了春節的時候,父母回鄉看望奶奶,發現她氣色很不好,居然拄上了拐棍,走路都有困難了。醫生一直按黃疸肝炎給她治療,後來發現這個黃疸一時下去了,過不多久就又出現了,而且奶奶的體力越來越差。父母決定帶奶奶去省城大醫院去看病。 奶奶住進了省二院檢查治療,住院費200元是母親到在省城工作的姥爺那裡借來的。二院的醫生很快就給出了診斷結果:胰腺癌晚期。 我查過胰腺癌的資料,這是一種高度惡性的疾病,直至今天,胰腺癌的檢查手段都很不完善,往往發現的時候,就是已經是晚期了,發病率幾乎就等於死亡率。 我父親徵求醫生的意見,是否可以開刀治療。主治奶奶的醫生說:開刀治療有三種可能,一是打開一看癌細胞完全擴散了,只能馬上縫上;二是死在手術台上;三是開刀順利,大約能延遲病人的生命三個月。父親問,如果是你的家人,你會怎麼選擇?那位醫生誠懇地說:如果是我的家人,我選擇回家,讓病人吃好穿好,我不願意讓你們人財兩空。父親又問,依着現在的情況,她還能堅持多久?醫生回答:七八天吧。 於是,奶奶準備出院回家了。在醫院裡這些天,父親日夜守在奶奶的病床前,而奶奶天天想她的瓷貓,想得都不行了,就問父母能不能見我一面。醫院的規定是不讓小孩進病房,大概是怕傳染,病房門口還有個護士看着。 我母親抱着我在醫院裡東繞西繞,繞到了奶奶病房的陽台前,把我舉起來讓奶奶看。奶奶伸長了脖子,使勁睜着昏花的眼,可是隔着玻璃窗,卻怎麼也看不清。母親橫下一條心,趁着護士走開一會兒的空檔,把我抱進了奶奶的病房。 那是我們祖孫二人最後一次見面。奶奶看着我的目光,一定有疼愛,有期望,更有遺憾,她多想活到我能掙錢買茶食的時候啊。 奶奶出院回了家,父親與大伯馬上着手準備奶奶的後事。奶奶在出院第七天上咽了氣,享年62歲。 今天是清明節,我給奶奶準備了很多洋茶食,有阿拉伯點心baklava,有我自己做的加拿大棗泥方糕,還有各種餅乾和巧克力。奶奶一輩子信佛行善,我堅信她離開我們以後一定是去了天堂。依稀仿佛,我感覺到奶奶從天堂里望着我的目光,有疼愛,有期望,沒有遺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