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格林的媽媽艾瑞絲去世了，享年100歲。

第一次見到艾瑞絲是10年前，我剛到這家公司工作的時候。有一天下班在停車場碰到格林，他說讓我認識一下他的坐在車中的媽媽艾瑞絲。

艾瑞絲長得很纖瘦，氣質嫻雅，衣着潔淨，白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端端正正地坐着，雖然嘴角有一點歪斜（面部神經部分癱瘓引起的），卻微笑着向我問好。

“我媽媽住在密西根，今年90歲了。”格林強調說。

90歲了？我心裡很高興。對於即將步入中年的人來說，見到一位比自己年齡大一倍還多而且還能旅行的狀態很好的老人，感覺無比欣慰。

接下來她問我來美國多久了，以前在什麼地方等等，我一一作答。

“我媽媽以前是一位圖書管理員(librarian)。”格林又說。

我是個從小喜歡閱讀的人，對與圖書有關的人有種天然的親切感，於是忙不迭地誇獎她：您一定讀過很多書。

艾瑞絲笑着點點頭，回答說的確讀過不少書，而且她享受閱讀。

格林笑眯眯地旁觀我們聊天，這時插嘴道：我媽媽思維一直清晰，大概是得益於閱讀。

告別的時候，我由衷地跟艾瑞絲說道：等我到了您這個年紀，希望我也能像您這樣健康和美麗。

老太太高興地笑出了聲。

第二次再見到艾瑞絲大約是六年前，依然是在停車場。那時我已經是個中年人了，充滿了中年的困惑，看到94歲的她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格林的車裡，心頭一喜。

艾瑞絲的嘴角歪斜得比上次要厲害了一些。她口齒有點含混地跟我說：很抱歉我的嘴不太管用了，不能說太多話。我回答說，見到你就很高興。我心裡很清楚，像艾瑞絲這樣接近人瑞的年紀，肯定是見一面少一面。果然，那一次成了我與她的最後一次會面。

格林的妻子樂迪是個很友好的人，每次聚會的時候常與我長談。有一次談到了她的婆婆艾瑞絲，由衷地誇獎老太太的豁達。格林的父親在艾瑞絲72歲時去世，那以後老太太一直獨自生活。她很灑脫地對樂迪說：你不要以為獨居是孤獨的，獨居有很多你想不到的好處。你看，我想出去散步就去了，想讀會兒書就讀了，想吃點什麼就吃了，想什麼是後上床，就去睡了，不用跟任何人商量，多自由！

艾瑞絲面部癱瘓逐漸嚴重以後，格林的兒子只有不到10歲，訪問老太太的時候會害怕得躲起來。艾瑞絲平靜跟他說：你知道嗎，以前我也像你那麼年輕漂亮過，而且，雖然我現在難看了，可是我心裡還像以前那樣愛着你。

最近幾年，艾瑞絲不能旅行了。見到格林，有時我會詢問一下她的狀況。格林說她這兩年患了很多種病，可喜的是，她的思路依然很清晰。

上周四，我得知艾瑞絲去世了。昨天，格林處理完老太太的喪事回來，一臉平靜地跟大家說他媽媽終於去了。她就像一架老機器，磨穿了，連每天早晨起床都是一種掙扎。It is about time(是時候了)。

生前，艾瑞絲虔誠地相信人是有來世的，無論格林怎麼跟她講人生就像是一堵牆，你撞到那裡，就到此為止了，就完了，沒有以後了，她依然篤信來世的說法。在她的彌留之際，又與兒子媳婦談起了這個話題：你們聽着，如果有來世的話，我會給你們送個信號。

艾瑞絲去世後，格林和樂迪把老太太書架子上的書全部整理了一遍，拿掉了所有的標記，書籤，便條，尤其是她經常讀的那本詩集“When you were old”。

有一天，樂迪發現在“When you were old”裡邊，赫然夾着一枚書籤！

格林說：她並不是隨意地找了本書，而是刻意選擇了這本詩集。She gave us a big surprise.

Iris(鳶尾花)是我最喜愛的花，每年春天她們如期而至，淡紫色的花瓣香氣優雅，美不勝收，而且每年都會滋生出新的花枝。午間繞着公司附近散步，我總會在這一叢鳶尾花前駐足。把這張花的照片獻給可敬的人瑞艾瑞絲，祝她的來世也像今生一樣，嫻雅，智慧而可親，讓自己舒服，也讓看到她的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