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随想随口说鲁迅 新年里整理故书,发现一本《鲁迅全集》,才想起来,这本书是大润发开埠不久在大门前夜市上从一个小姑娘的旧书摊上买的。一晃三十年挂零,当年那个小姑娘不知如今可安好。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历史长河中,鲁迅这个名号,会不会和孔丘并驾齐驱,成为在朝在野都尊崇的文化符号,我看也难说。陈丹青在演说中,一再称鲁迅为大先生,我不持异议。陈丹青在公共知识分子中间,也算是一个很会表演的角色。如果他和龙应台去拿金鸡奖和百花奖,就没别的演员什么事了。 陈丹青一而再再二三的提“大先生”这三个字,似乎把鲁迅提升到文化符号的圣殿上了,我想,以鲁迅的聪明,会不会愿意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毕竟在聚光灯下,汗毛丝毛发孔都会被照的清清楚楚。人啊,在人间行走,总会有一些无伤大节的龌龊事肮脏事、也就是俗称的“隐私”把,不愿为外人知道,我相信鲁迅也是。 鲁迅生前,如果知道自己有如此的哀荣,有无数人喜爱他,尊崇他,探究他,不知是高兴呢,还是会竖胡子瞪眼睛发脾气。因为啊,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嗝屁,如果碰巧一个人正被供奉在圣殿上被信徒顶礼膜拜之时,屁收不住放了出来,全场的人都会被熏翻。鲁迅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想,鲁迅如果知道后来的人们开口鲁迅闭口鲁迅,他在某个更深的夜里,会点上一支赛金花牌香烟,喷出一个烟圈,烟圈里滚动着一个问题,“我是这群子孙们嘴里的那个鲁迅吗”,烟圈袅袅,问题渺渺。 鲁迅在一篇文章中说,“钱是顶重要的”。网上随手一搜,就有多篇关于鲁迅稿费及其民国年间稿费情况的文章,有几点可以明确,鲁迅虽然没有投资理财的记录,幸亏当年也没有P2P。但凭稿费,鲁迅不缺钱用,日子过得很滋润;二、以鲁迅的名头,稿费的级别在中上等,一般爬格子2元他是最高跌一级6元;三顶牛逼,鲁迅的文字,很多墨迹未干就能换银子。让我这个穷码字的生出“恨不生民国”之慨。稿费长啥样,我至今弄不清稿费的真面目。读鲁迅关于稿费的资料,我还有一重认识,就是鲁迅对稿费,看得很认真。当然,稿费是唯一的收入来源,没办法不认真,这道理谁都明白。但鲁迅对于稿费的态度,让我感觉到了“刻板”的程度。我们现在写文章,十有九九拿不到钱的,但我们对稿费也没有饥渴到锱铢必较的程度。对银子的态度,对女人的态度,最能直观反映一个男人的本质,我相信,把鲁迅还原成人的话,你会同意我的观点。 鲁迅打版权官司,对稿费的苛求,其实就是反映鲁迅在对待银子这个上,是很会算计的,是个精明人。周作人气管炎,在钱财用度上,倒是一个疏阔的人。周作人不善理财,是个十足的没落士族子弟。反过来说,鲁迅如果不精明,像陈独秀对金钱的态度那样,左手拿来右手出气,怎么可能八道湾买房子撑家产。老毛拿了章士钊给的银子先安抚家里再投身革命,从这点上比较,鲁迅是地地道道士族子弟的做派。用乡下俚语赞扬是“有出息”“奖进小干”。鲁迅身上,有传统小农经济思想影响下士族大家长制的影子,长兄为父,敦睦士族,撑家产立家业,家道振兴,人丁兴旺,鲁迅的行事,就是士族乡绅家庭长兄长嫂做榜样,节俭过日子,勤俭持家的传统社会的美德。鲁迅身上,多少有些《家春秋》里觉新和觉民的影子。没有觉慧,不要以为鲁迅是左翼旗手,就革命的不得了。鲁迅“革命家”的名号,是后来者别有用心给添加的。革命是舍弃身价性命的拼命。爱财的人,性格狐疑,首鼠两端,谨小慎微;爱财的人,钱财就是他们的主义、他们的信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革命。爱财后面,常常有一个词如影随形,就是“如命”,生活当中,这类爱财如命的人往往死在钱眼里。 我们都知道周恩来宴请吴国桢等一干同学吃饭的事。那时候党库就直通私库。鲁迅充当左翼文化的旗手,那时候的上海地下党,不差钱。梁实秋在28年5月就暗讽过,“至于如何可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账房领金镑,如何可以到XX党去领卢布,这一套的本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以鲁迅的精明,不会不知道什么钱能拿什么钱烫手,不久就嗅出了味道,及早抽身,鲁迅和左翼的蜜月并不长。现如今张口闭口“大先生”“讯翁”的人,要么出于无知,要么有鲁迅那样一颗精明的头脑。 上面提到,鲁迅墨迹未干,就能换银子。对于鲁迅来说,什么是抽屉文学,他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是在万恶旧社会的民国。可到了我们这一代,许多文章写好了,就只能放在抽屉里,自我欣赏。如果拿出来贴网上,非但换不来银子,招灾惹祸是免不了的。严重一点,有关方面还会找上门来,最后办你个“虚构事实,扰乱社会秩序”,这还是轻的。 鲁迅对国民性的深挖和批判入木三分。但鲁迅不会去写《中国影帝段祺瑞》。后来的文人就愚蠢多了。针对面瘫帝写什么“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咒语,还有文人不识相,直接写《中国影帝某某某》。针对权势者点名道姓直接开炮,以身犯险,从民国到本朝,虽然大家都是对这国恨铁不成钢,但作为文人,各人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待遇迥然不同。 在民国文人中间,有三个人是我最喜欢的。周作人、胡兰成、鲁迅。如果能穿越,我都想去一一拜访。但我这个乡下的、半路上读了三本书的小木匠,去拜见名家巨匠,我心里犯嘀咕,不知结果会怎么样。我预测了三种结果。与周作人喝茶,与胡兰成喝酒,与鲁迅拍桌子。 为什么这么说。先说周氏三兄弟。一门三兄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也算祖宗烧高香,封建一点说,是光宗耀祖了。不得不说,昆氏三仲都是精明人。各有各的本事。周作人是糊涂的精明,鲁迅是聪明的精明,周建人是圆滑的精明。人生是一段苦趣的旅程,周作人把自己的书斋称作苦雨斋,与我对人生的理解深有戚戚。周作人性格温润,文理通淡,而我也是一个面团,揉捏随意,与周作人对座,至少可以泡上一壶苦丁茶,最好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聊聊人生,聊聊小品文,甚至可以聊聊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聊多久都不会厌烦。 与胡兰成,就更有得聊了。他的文字,最切合我的心灵,我除了黄老玄学不懂,聊他的今生今世,聊他的禅花,聊他的礼乐风景,兴致所至,找一家小饭馆,温二两黄汤,他一定会借着酒兴,聊义乌道、衢州道上流亡路上那些男女私情,两个男人在一起敞开心扉聊风月,必需有酒。胡兰成是性情中人,跟他喝酒,不会无趣。 鲁迅被誉为“民族魂”。我们看鲁迅的形象,一副不可亲近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就是孤傲、耿介,一张青癯的脸瘦骨嶙峋,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横眉冷对。一天到晚只知道投枪匕首。这是把鲁迅简单概念化了。其实,鲁迅也有放下身段的时候。鲁迅在没有成为鲁迅之前,身段是很柔软的。梁实秋披露,鲁迅为了谋教职,给蔡元培写信。言辞恳切。表现出一个小人物对同乡大亨的殷殷期望。在实际生活中,随你名望多高,也会有有求于人的时候,这不丢脸。这是对上,反过来,说对下。如果我一个小木匠要去拜会鲁迅,冒冒失失肯定不行,必需要找人引荐。而这个引荐之人如果身份地位弱一些,鲁迅最多坐个两分钟。能成功的坐到一起,只有一个条件,鲁迅要有求于引荐人。写到这儿,我这是在写小说了。鲁迅这个人啊,是一个“无趣”的人,不会跟你讲荤段子,也不会讲政治八卦,用我们常熟的一个土语来描述他的性格,叫“鲠呛”。你跟这类人打交道,好比鱼鲠在喉咙里,呛人。 就是说这类人不好惹,要捋顺他的毛,什么意思呢,就是要顺着他的脾气说话。这类人一般人都是敬而远之。“鲠呛”的人,就是他有求与你,做矮人的也是你。你帮他办事情,必须要办妥帖;如果出差错或办砸了,又极容易被他说三道四戳壁脚。说实话,于我对鲁迅的性格体会,跟鲁迅打交道,是很难办的。如果你脾气也暴躁一点,拍桌子搀台子是经常的事。一言不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鲁迅早逝,是中国文学的不幸。鲁迅熬心劳肺,写了很多抨击国民性的杂文。套一句时下的热词,鲁迅“吃民国的饭砸民国的锅”,也没有被有关方面关照过。有关方面失职啊。直到今天,我们读这些杂文,还十分解气。鲁迅的杂文,到今天还有神准的现实针对性,难怪鲁迅杂文要从教科书里撤出来。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鲁迅的杂文到今天还这么刺眼和刺耳,那说明这国100年来毫无进步;反之,这国如果有进步,鲁迅的杂文只是时代的一景,鲁迅也就只是民国时代的一位普通作家,围绕鲁迅也就没这么多话题了。鲁迅的经久不衰,反衬的,是这国的垃圾属性。鲁迅目光如炬,但他的杂文也只是点出来病灶,没有药方。我这样说,是不是太难为鲁迅了。这国100年,就根本没吃药。这国是没药可救的。 08县长签名的时候,我是最早得知讯息并签署了的。大概用了“常熟—徐市—木匠”这样草根的职业,可能接受方嫌木匠社会地位太低,隔了几年也没看到有我签名被列出来。我的本意是要为推动民主进步出一份力,后来我才悟识到,这个国,是连你要当炮灰也不接受。秀才跟草根,是两股道上的。我不禁联想到谭嗣同的血,联想到鲁迅的杂文,鲁迅写了这么多投枪又匕首的杂文,最终面对的是沉睡和麻木的群体。鲁迅如果早知道杂文没有用,那会不会专注于长篇小说的创作呢。 杨小凯说的很直白,“鲁迅是一个没有大作品的肤浅的激进主义者”。这话很伤害鲁粉们的玻璃心。还是王朔含蓄一点,在《我看鲁迅》中不无遗憾的提出,鲁迅没有长篇作品,作为一个文学大家的地位,有些悬。到了近现代,普遍认为,写长篇小说,最能揭示一个作家的功力,而在民国以前,写小说,被认为是小道。我们都不知道鲁迅有没有作长篇小说的构想。但我瞎猜,以鲁迅急躁的脾气,要花半年一年时间脱稿一部长篇小说,恐怕他没有那个耐气。鲁迅是民国时期的网红,如果一年半载不露脸,恐怕也会被人淡忘。一个作家,如果自己写的东西墨迹未干就能换银子,又何必坐冷板凳啃长篇呢。“急功近利”每个时代都有。鲁迅早逝,恐怕也与这个没有耐气有关。鲁迅急躁,戳碰不得,别人可能无意或者别有用心地刺一刺他,他就坐不住,跳起来,一定要还击,回怼还人家。王朔说的好,“你怼的人多大格局,你也就是多大格局”。我们知道,人不过是一堆碳水化合物的能量场,用中医的理论解释,容易发怒的人,越容易消耗能量,损伤肝脏脾脏肠胃,这恐怕也是鲁迅早逝的一个因素。 郑板桥有四个字,“难得糊涂”。这是阿家翁的处世方法。抓大放小。一个人为人处世,大节要抓住,对于小节,没有必要斤斤计较。“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吗。鲁迅喜欢睚眦必报,丁丁计较,这也就造就了他很难与人相处的个性。他在北大,去厦大,在广州,处处不得志,最终落脚在上海的石库门里郁郁写作。他的这种与社会的格格不入,自我边缘化,流落到石库门里做自由撰稿人,鲁迅自己可能感觉委屈了,所以后来心态坏了,对什么事都看不惯,跟什么人都过不去,造就了他作为一个“文阀”的脾气和形象。鲁迅的文章,带有很强烈的个人烙印。似乎都要他说了算。在文坛上指东打西,所向披靡,似乎天底下的理,都站在他这边。孤傲的人,可能是人才,但绝对不可能是通才。鲁迅聪明精明,独独缺少一重超脱的高明。 “风物长宜放眼量”,凡人做事,要留有余地,做人要有肚量和格局。“见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鲁迅做事,缺乏弹性。说鲁迅短视,也无不可。有敏感、猜疑、不肯吃亏这样心态的人,才会短视。天下的“利”“理”,即使十成都是你的,高明的人,也只会取七八成。让利(理)三分给天下。知进退,懂感恩,鲁迅身上,是缺少这些品质的。鲁迅和梁实秋陈西滢的论战,“痛打落水狗”,何必呢。说好听一点,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但古人说,“君子断交,不出恶声”。鲁迅锱铢必较,1929年和北新书局李小峰的版权官司,寸丁不让。以我这些年的观察,凡是锱铢必较的人,难有好人缘。即使在8月28日《鲁迅日记》中,鲁迅也坦诚林语堂颇有微词。什么叫颇有微词,就是看不下去、看不过去。人家李小峰好歹也为你鲁迅的出版出过力。鲁迅一生,多的是鞭挞抨击,少的是反躬自省。鲁迅的杂文,只有撕开黑暗的幕布,没有烛照心灵的幽光,于世有益,于事无补。倒是他的散文和小说充满了浓浓的世情和人情。 我写这么多,没有丝毫对鲁迅不敬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如果能穿越,我希望鲁迅先生能放低身段,放低姿态,结交结交我们这些下里巴作家,允许我能和先生勾肩搭背,一起畅游文海。破除百年来强加给鲁迅的种种光环,把这些林林总总的身后名,换成一杯酒,敬给鲁迅。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2021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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