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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看完岳南的《陳寅恪與傅斯年》,很不錯,將傳主們的風骨氣節傳神寫出。很多有趣的故事,文筆也生動。一個大陸作者,不囿於政治成見,不自我審查,公正地評論現代史人物,很是難得。
現在大陸年輕人很少知道傅斯年。我們以前也只是從魯迅文章里知道傅斯年。印象是反動文人。知道陳寅恪是國學大師,但是不了解其人其事。 從這本書真正了解了陳、傅。作者認為陳寅恪是三百年甚至一千年難得一見的歷史學家,傅斯年是中國史學界、國學教育的天才、奇才和大師級人物。圍繞傳主,作者描述了上個世紀自由知識分子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的心路歷程。全書讀來感人淚下,讀畢悵然嘆息。
1937年七七事變前的民國發展很有成就,這也反映在學術上。傅斯年領導的歷史語言所,科研和考古上都成績斐然。在史語所和清華兼職的陳寅恪也是家庭和事業雙豐收。當時陳寅恪月薪480元,住清華西院,內有書房、臥室、餐廳、會客室、浴室、儲藏室等大小14間,附設電話、熱水等生活用具一應俱全。當時清華學生的學費每學期僅10元,不收寄宿費。確實是自由知識分子發展的最好年代。抗戰軍興,南渡北歸,知識分子飽受流離之苦、生活悲慘。即使抗戰勝利,內戰隨之;大陸淪陷,更是災害頻頻,知識分子沒有一天好日子。如果日本不侵華,假以時日,中國會很快走上富強道路。
陳寅恪南渡時,幾箱書和手稿兩次寄丟,那時沒有網絡,知識學問都靠書和手稿,陳悲憤之至,當場暈厥。
民國大師都長語言,陳寅恪、趙元任、傅斯年都是語言大師。傅斯年創立歷史語言研究所,單設了語言大組,由趙元任任組長。胡適認為中國文學史是文學語言變遷史。陳寅恪會20多種語言,他比較同一題材,作品的不同語言版本,將科學求證引入歷史和文學研究領域,發現很多湮滅的史學線索,以博致專,以通求精。
陳寅恪留學16年,不求學位,只求知識,他沒有拿過一個學士學位。他說:“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並不重要。”俞大維說:“他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是大學問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學位,但我的學問不如他。” 陳博聞強記,是他掌握多種語言的天份。著名哲學家金岳霖說道:“寅恪的學問我不懂,看來確實淵博得很。有一天我到他那裡去,有一個學生來找他,問一個材料。他說:你到圖書館去借某一本書,翻到某一頁,那一頁的頁底有一個注,註裡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舉出來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線索去找其餘的材料。寅恪先生記憶力之強,確實少見。”
蔣介石在中研院院長和北京大學校長人選上,能做到從善如流,遵從多數院士意見,兩次違心選擇了胡適。說明蔣重視知識分子。49年蔣離開大陸制定“搶救人員”名單。名單包括院士等約60人,連同眷屬共約300人。北平被圍後,城外南苑機場被共軍占領。為了搶救學人計劃,傅作義下令部隊不惜一切代價奪回機場,經過兩回的浴血苦戰,國軍暫時奪回了機場的控制權。下午,南京派出的飛機在南苑機場降落,傅作義通知胡適陳寅恪立即前往登機。胡陳兩家從中南海乘傅總司令的座駕出宣武門抵達南苑機場,乘機飛離北平。同行者有北大和清華的錢思亮、英千里、黃金鰲等著名教授。 胡適走時留給北大同人三句話:“在蘇俄,有麵包,沒有自由;在美國,又有麵包,又有自由;他們來了,沒有麵包,也沒有自由。”胡適的次子胡思杜不願隨行。胡適直至去世,都不知道聲稱與他斷絕父子關係的胡思杜,已於1957年自殺身亡。晚年的胡適在遺囑中,竟還為小兒子留下了一份遺產——人世間命運之殘酷莫過於此。
傅斯年是五四運動的總指揮,遊行時扛着大旗走在最前面。當時毛澤東只是北大圖書館的一個小管理員,對傅敬仰有加。傅訪問延安時,和毛單獨深夜長談。毛為傅題字。解放軍攻打傅家鄉聊城時,毛特意指示保護傅的家宅。說明了傅在毛心中的分量。如果傅有意投共,共產黨定會優待。但傅對共產黨的認識很清醒。他說,延安的作風純粹是專制愚民,也就是反自由、反民主的。他在同毛澤東的夜談中,發現其對坊間各種小說,連低級趣味小說內容都相當熟稔,因此傅斯年認為毛澤東不過是宋江之流。對傅來說,1949年的選擇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追隨陳布雷,自殺成仁;一條是去台灣。在夫人看護下,傅沒有自殺,而是為去台準備。中央研究院的13個研究所中,除半個數學所外,歷史語言所是唯一一個“兵隨將轉”,被傅斯年一鍋端到台灣的重量級學術機構。倉皇辭廟,去台一段,猶感人。
傅斯年去台後,任台灣大學校長。大力整頓,為台大奠定了一個現代大學的基礎。當時台大受潛伏中共特工煽動,學運迭起。傅斯年一面保護無辜學生,對台灣警備司令彭孟緝說:“你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一面將核實的一千多名共黨學生,不殺不關,人性地用船遣往大陸。從此台灣社會趨於安定。
傅斯年身為高官,生活清貧,為了用稿酬換棉褲深夜趕稿和死後哀榮,都寫得相當感人。
書中寫道:“傅母的墓被紅衛兵和造反派用炸藥炸開,拋骨揚屍,蕩滌殆盡。據說傅母的人頭骨被一革命小將拿去作為輝煌戰果公開展覽後,倒上洋油,掛於一棵大樹之上點了天燈。”紅衛兵把胡適的父親的墓掘開,發現屍體沒有頭。胡父跟劉永福在台灣抗日,違背朝廷旨意,被處斬了,故墓中無頭。我在重慶親眼看見造反派把國民黨元老林森的墓用炸藥炸開,把林森的屍骨燒毀。
按說陳寅恪一生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明知共產黨與自由不相容,既已逃離北平,為何還羈留廣州,導致晚年悽慘?原因比較複雜,最主要還是對中共存在幻想,想自己不問政治,只做學術,中共不會相害。天真和對共產黨獨裁本質認識不清是當時留在大陸的知識分子的通病。另外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也有很大責任。陳氏知人識寶,知道大師的價值。千方百計想把陳寅恪留在嶺大。杭立武受傅斯年請託,多次派人勸說陳序經動員陳寅恪離開大陸,陳序經不答應。最後杭趕到嶺南大學,要陳氏一同前往勸說陳寅恪到香港。杭說,如果陳寅恪答應去香港,他馬上給陳寅恪10萬港幣及新洋房,陳序經立刻道:“你給10萬,我給15萬,我蓋新房子給他住。”50年代初,陳寅恪夫人為去留問題和陳寅恪爭執後出走香港。陳序經帶着陳寅恪的兒女到香港把陳夫人接回學校。陳序經為嶺南大學爭到了人才,卻把陳寅恪害了。自己最後也很慘。因為在香港出版東南亞古史,被劉少奇斥為沒有組織紀律,下令將他調任南開大學副校長。並說“此人以後永遠不能擔任正職”。文革時被指控為裡通外國、特務間諜,迫害致死。這是愛之反而害之害己的一個例子。
陳寅恪在大陸的後17年, 57年受批判,58年不再教課。由於受到政治限制,學術研究只能劍走偏鋒,研究元白詩史、評彈詞再生緣和柳如是傳。陳的同學,好友,姻親俞大維說“他平生的志願是寫成一部《中國通史》及《中國歷史的教訓》...因他晚年環境的遭遇與雙目失明,他的大作未能完成,此不但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
斯人已去,風範長存;幾回掩卷,哭嘆陳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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