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怀念我的奶奶。奶奶在我一岁两个月的时候去世,在我的记忆中未曾留下她的影像,但是父母亲都说我是个像奶奶的人,也是得到过奶奶无比疼爱的唯一的孙辈。他们给我讲了很多奶奶的故事,因而她的影子好似时常在我眼前晃动。 按父亲说,爷爷是个手艺人,长年在北京房山做木匠,往家里挣银洋。奶奶虽然是个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却能说会道,又做一手在村里顶尖的好针线活,还有个娘家的兄弟在家帮着种地,日子过得还算富裕。奶奶先后生了六个孩子,但是只养大了我父亲一个,还有一个是过继的父亲的叔叔家的侄子。据说这是父亲的爷爷,也就是我的老爷爷的主意,因为父亲的叔叔去世的早,婶子闹着要改嫁,老爷爷舍不得他的孙子,我的大伯。 父亲七岁那年,爷爷因病去世,家里一下塌了半边天。大伯那时已经成了家,挑起了养家的重担,奶奶在家看孩子,有时给人做点针线活贴补家用,加上家里的一个院子有两间临街的房子,租给了个开药铺的也赚点租金,日子还过得去。 奶奶的巧手,给村里不知多少姑娘做过嫁衣。我母亲说,你奶奶一拿起剪子就非常自信,比划一下布料,往炕上一铺,咔咔地下剪子就铰。有一回,太自信了,铰完布料,发现连带自己的床单子也铰下来了。跟别人一块纳鞋底,她手起针落,嗤啦啦就是一双,别人这里一只还没完成,急得直抱怨:哎呀呀,看见你做活俺这心里就发慌。 父亲形容奶奶是村里红白喜事的总指挥。谁家要办事了,都把奶奶请到家里去,往炕上盘腿这么一坐,人们就开始络绎不绝地来请示,奶奶张口就来,谁谁家的是什么什么亲戚,该怎么怎么接待,坐到什么位置,走在什么地方,谁谁的鞋面上按规定该缝多大一块白布,活像是在宁国府里张罗秦可卿身后事的王熙凤,至少也像个春来茶馆的阿庆嫂。 父亲在村里以念书好著称,其他的庄稼地里的活则一窍不通,笨手笨脚,用我大伯的话就是除了念书行,干什么都不行。奶奶虽然不识字,脑筋却很开明,也许我爷爷曾经给她讲过京城的花花世界,所以一门心思要供父亲上学,绝不想让她的独生儿子受委屈。尽管没了爹,我父亲穿戴依然挺体面,巧手的奶奶居然模仿当时刚时兴的凉鞋,手工做了一双布凉鞋给父亲穿。走在街上,人们议论纷纷,看看这孩子,他爹没了,却一点也不像个没修下的(没福气的意思)。 等父亲上了初中,大伯开始了他发家致富的进程。大伯的特点是又能干又不怕吃苦,除了种地,做木工,打大车,又开了个修车铺,抽空还拿上猎枪到地里打野兔子,煮熟了到集上卖(后来我去他家还吃过一只野兔崽,落了个我能吃一整只兔子的名声)。攒下了钱就置地买牲口,结果到后来土改,全给充了公,还给定了个上中农,这是后话。大伯当时一盘算,父亲念书一年又一年,没完没了,也不知道啥时是个头,就跟我奶奶要求分家。 分家以后,父亲这边的情形就比较困难了,因为他上学不仅不挣钱,还花钱。奶奶就开始卖东西,家里的地和骡子陆续都卖了。父亲初中快毕业时,赶上武汉一个军事通讯学校来招生,一上学就穿军装,还管饭,父亲挺心动,报名后挺顺利就录取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盘算着把这考军校的事瞒着我奶奶。可一进家门,见着我奶奶,一路上编的瞎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一五一十,稀里哗啦全说出来了。 奶奶斩钉截铁地说:咱不上那军校!咱要考大学! 就这么着,父亲上了高中,“50个人里只考上了两个哦”,父亲跟我说。高中毕业又考上了大学。“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名副其实的No. 1。”谈到上学的事,父亲总是很得意。最得意的,恐怕还是奶奶,多不容易啊,一个守寡的农村家庭妇女把儿子供成个No. 1! 父亲和母亲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上了不同的大学,毕业后,俩人结了婚。父亲大学毕业时,奶奶已经借了不少债,这个债,当然是我父母来还。我记得我的保姆跟我学过我父亲说的话:大娘,你看,刚发了工资,还完了债,就只剩五块钱了。 后来,我就出生了。虽然奶奶已经给大伯家看大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总共七个),可我是她嫡亲的孙女啊。我父亲跟我描述过奶奶第一次来看我的热切劲儿:他把奶奶从老家接来,下了长途汽车,还要步行一大截子。进了城门是个挺陡的大下坡,他背着奶奶给我做的半面口袋的老虎鞋,一指前边的一片房子说,走到那里就到家了。奶奶一听,不顾自己胖胖的身体和三寸金莲的小脚,猛然加快了步伐,还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就到家。一个趔趄,我父亲一把没拉住,奶奶骨碌碌地顺坡滚了下去。 母亲则说,你小时候可是让你奶奶疼了。我小时候长得挺白,奶奶立即给起了个外号叫“瓷猫”,整天抱着,不知道怎么疼才好。每天,她都给瓷猫量身高,用手拃,看看长了多少,一天量好几回,每回的结论都是“又长了”。 奶奶还喜欢抱着我上街。那时候夸小女孩的话是“又白又胖,小辫儿锃亮”,正赶上我长得白白胖胖的,头发也挺多。只要有人停下来夸我一句,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的人,奶奶马上接茬继续夸,你看俺这闺女多好,这么好那么好,一套一套连珠炮似的,我母亲在旁边站着连一句话都插不上。 我母亲出身地主,我姥姥的娘家则是更大的地主,而奶奶的娘家很穷,典型的老贫农。奶奶跟我母亲说,人家地主也是挣来的,凭嘛把人家的房子和地都分了?听得我母亲连连点头,她因为这个倒霉的成份,高考数学得了97分都没能去成她梦想的清华的建筑系,读了个第9志愿的师范大学,成为终生的遗憾,奶奶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对其他事,不识字的奶奶也经常有她自己的看法。当时我父母订着《文汇报》,俩人看完报还经常讨论,我奶奶撇撇嘴:俺不信你们那两块钱的纸儿(《文汇报》的订阅费是每月两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