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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边看查韦斯
   

在电视现场直播中,委内瑞拉副总统尼古拉斯•马杜罗话语哽咽。1954年出生于巴里纳斯州偏远贫困的萨瓦内塔镇的乌戈•查韦斯,委内瑞拉不可多得的总统死于癌症。对于他的富有和浅肤色的敌人来说,查韦斯是邪恶的化身。对于许多贫困的委内瑞拉人来说,查韦斯和他们有类似的出身,有相同的敌人,他矛盾的、兼收并蓄的意识形态——一个各种芜杂的思潮{从19世纪的西蒙•玻利瓦尔和埃塞基耶尔·萨莫拉(Ezequiel Zamora)[1]到20世纪的左翼军事民族主义和反帝国主义、苏联压力之下古巴的官僚社会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social Christianity)[2]、务实的新结构主义经济学、和现在流行的自下而上的社会主义(socialism-from-below)[3]}的大杂烩非常有道理。

查韦斯的国际遗产被他对卡扎菲(Gaddafi)、阿萨德(al-Assad)、内贾德(Ahmadinejad)和中国政府令人震惊的支持所玷污。但是从这一点出发来理解他的死在亿万委内瑞拉及拉美的殖民统治、资本主义剥削和帝国主义侮辱的受害者中引起的深刻的反响只能是刻意地顾左右而言他。

歇斯底里的委内瑞拉人

查韦斯身上有什么东西导致了西方公认的媒体明显比往常更加中庸的报道模式。否则的话,我们无法解释罗里·卡罗尔(Rory Carroll)[4]关于委内瑞拉1999年以来的生活和时代的反乌托邦式的幻想在过去几星期能够在《卫报》、《纽约时报》和《新政治家》[5]等媒体上如此受欢迎的充分的表述。对于卡罗尔来说,委内瑞拉大众各阶级是这位“当选的独裁者”手中沉默的玩物;而反之,查韦斯自己的生活可以被概括为半小丑、半魔鬼。

在卡罗尔看来,如果我们曾经认为查韦斯崛起的背景是旧的一帮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轮流执政的立足民主行动党(AD)[6]和基督教社会主义党(COPEI)[7]政治精英集团拥抱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8]的堕落,1989年加拉加斯事件( caracazo)[9]中大众反新自由主义情绪的大爆发带来的社会政治裂缝,和一位持不同政见的军人通过1992年一次失败的(旨在改变现状的)政变[10]爬到大众英雄地位的传奇的话,我们现在需要认错。那个认为查韦斯是(要求社会变革、民族解放和进一步民主化的普遍思潮的)查韦斯主义的结果看法是一个骗局。“我们创造了查韦斯”[11]是一个流行的狂想。

卡罗尔指出,“他对自身重要性的强烈感觉”“帮助他仿佛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的转世般获得权力”;这是专制元首和鳄鱼魅力的曲笔。也是同一种“强烈感觉”深深分化了“委内瑞拉人”,而不是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不平衡的、混合的发展在(比如说)南方世界的一个依赖性的国家造成了分化;这是人为制造分裂的曲笔。“他在医疗诊所、学校、补贴和赠品等方面大肆挥霍”;这是民粹主义的任人唯亲和不值得同情的穷人的曲笔。“他的选举是不公平的”;这是缓慢发展的专制主义的曲笔。他“统治了电波”,这是媒体垄断的曲笔。但是最终,他的邪恶稀松平常,“在最后的分析看来”,他的统治是“一个糟糕的经理”[12]的统治。

对查维斯的死,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评论是,“随着委内瑞拉翻开其历史上新的篇章,美国依然保持着对促进民主、法治和尊重人权的政策的承诺。”这一评论暗示了委内瑞拉缺乏这类政策。加拿大总理斯蒂芬·哈珀的评论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希望委内瑞拉人民能够打造一个基于自由、民主、法治和尊重人权的原则之上的更美好、更光明的未来。”这一评论虽然极端不诚实,但是比哈珀2009年美洲国家首脑会议(Summits of the Americas)召开前的评论要慎重的多。那时候他认为:查韦斯是西半球某些“反对基本上健全的经济政策,想要回到冷战社会主义……想要让这个半球已经取得的民主进步走回头路”的左翼领袖的代表。

我们现在明白了:当代自由民主政治的要义在于选一个好经理。可以假设,一个适当的21世纪的经理应该是和未经选举的意大利自由市场技术专家马里奥·蒙蒂(Mario Monti)[13]接近的人物;那些妖魔化查韦斯的媒体都在哀悼蒙蒂在最近一次意大利选举中的失败。《经济学家》杂志评论说,冥顽不化的意大利选民“拒绝支持蒙蒂先生”充分说明了他们“拒绝承认意大利困境的根本原因”的问题。代表世界各国统治者对查韦斯的这一波恶意攻击的根源在于:他代表穷人和一无所有者、被剥削与被压迫者的拒绝姿态。这是一种对像以往一样臣服于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对像以往一样在帝国主义面前卑躬屈膝的拒绝。换句话说,他确实是一个糟糕的经理。

2013年3月7日,查韦斯的反对派、保守主义媒体报道说“成百上千”民众在加拉加斯悼念他们的经理的寿终正寝。而墨西哥的日报《La Jornada》[14]的一篇社论说(悼念民众人数)有“成百万”。在谷歌和Youtube上面简单搜索一下可以找到实实在在的哀悼群众的红色大潮。在卡罗尔的有色眼镜下,这些民众一定从根本上不理解查韦斯执政14年留下的遗产:“困扰经济部门和每一个国家机构的衰败、功能障碍和枯萎”。他们一定没看出这位刚过世的总统把他们扔进的“深度的不确定性”状态。他们一定是对在他们身边发生的“官僚问题和腐败”视而不见。

关于专制、任人唯亲与经济衰败的指控

美国一位社会民主派的经济学家马克•韦斯布拉(Mark Weisbrot)有一次抱怨说:委内瑞拉“可能是世界上被人胡说八道得最多的国家。”在14年中,查韦斯在全国不同类型的选举中获胜14次,其中13次他遥遥领先胜出。美国前总统、诺贝尔奖得主、作为卡特中心(the Carter Center)[15]理事监控全球92场选举的吉米•卡特认为,这些委内瑞拉选战是“世界上最棒的”。在2006年那次总统竞选中,是反对党候选人曼努埃尔·罗萨莱斯(Manuel Rosales)企图通过任人唯亲来保证穷人的选票。更为臭名昭著的是,他在一项名叫“我的黑”的计划中提出要给300万贫穷的委内瑞拉人个人黑色信用卡上每月放入450美元(约合2800元人民币)。对此,罗萨莱斯的右翼批评家只能将其理解为难得一见的动员行为;然而那些不知感激的将会领到钱的人们显然站在了历史的另一边,以62%的票数支持了查韦斯。

“被压制的媒体”是反对派爱用来攻击查韦斯的另一张牌。总部在美国的保护记者委员会(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16]在一份代表的报告中声称:查韦斯政府的强力控制着一个“媒体帝国”。而实际上,委内瑞拉国家电视台只能影响到“全国观众的5%-8%”。当然,依据之前的政府通过的一项法律,查韦斯可以随时中断正常节目发表演讲;而他也经常这么做。然而其反对派依然拥有大部分媒体(包括电台和平面媒体),以及这个国家的主要财富和收入。走在首都加拉加斯的通往2012年10月总统选举的中心街道上,你可以看到右翼候选人恩里克·卡普利莱斯·拉东斯基(Henrique Capriles Radonski)的告示牌挂在路灯的柱子上,你可以看到报摊上充满了报道查韦斯政权引起的最新灾难的喜气洋洋的头条新闻的各家报纸,即使是最强调精神性的记者竭尽全力在这里也找不到一个斯大林的幽灵。

回到基本事实上来

在其根子上来说,解释查韦斯在底层社会获得的支持不需要动用到复杂的量子力学,也不需要通俗的大众心理学加领袖魅力。委内瑞拉坐拥石油。其它产油国(比如那些波斯湾沿岸的国家)把卖油的钱填进富人千奇百怪的浮华中:(建在南亚来的流动工人的血汗之上的)摩天大楼、主题公园和人工群岛。不仅如此,他们一面这么做,一面在地缘政治上和美帝国主义站在一起:支持美国发动的那些战争和抑制阿拉伯人民的起义。让像伊恩·詹姆斯(Ian James)[17]那样的记者莫名惊诧的是:委内瑞拉政府在过去14年被迫把钱投在了不同的地方。

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政变和企业主导的关闭石油生产事件导致的政治危机,委内瑞拉国内生产总值(GDP)在2002年和2003年经历跳水式下跌,分别是8.9%和7.8%的负增长。但是在2004年至2007年,委内瑞拉国内生产总值乘着原油价格高涨的东风直线上升到18.3%、10.3%、9.9%和8.2%;在2008年,由于全球经济危机从美洲和欧洲的震中向外扩散导致当年第四季度国际原油价格从每桶118美元跌到58美元,这个数字降到4.8%。但是仅仅六个月后,国际原油价格大抵复原;反经济周期的开支使得委内瑞拉经济在2011年增长了4.2%,在2012年增长了5.6%。

经过1999年到2002年相对稳健的政策之后,权利法案的额外法律鞭策在加拉加斯及其它城市内部地区点起了穷人自我组织的熊熊大火。查韦斯早年选举联盟的空壳子开始被填满,且在2003年之后几年里得益于草根阶层组织能力的激增而以辩证的关系驱动向前。数十年来(甚至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新形的群众集会、劳工运动中一般成员的努力、工人自治、社区委员会和公社的实验等日益赋予委内瑞拉人民主生活的形式和内容。一无所有者稳定地团结在查韦斯周围,对抗国内的敌对势力(那些支持政变的卑鄙小人),集体怒斥美国干预的多方阴谋和国际资本的压力。与此同时,他们还迅速超越了政府政策束手束脚的条条框框。

结果是:政府资源开始自上而下流动,补充进日益扩展的、面向穷人的、并行的卫生和教育系统中去。根据委内瑞拉官方统计数据,查韦斯任总统期间,百姓现金收入的贫困率下降了37.6%,在贫困线下的家庭1999年有42.8%,2012年只有26.7%。极端贫困比例下降了57.8%,1999年为16.6%,2011年为7%。如果在这些收入贫困指标之外,加上自2004年以来翻了一番的大学注册率、数百万人新近得到医疗服务、大规模的贫困人口住房补贴等福利的话,我们很容易看到:卡罗尔所谓经济衰败的说法土崩瓦解了。这一总体的背景为我们提供了悼念查韦斯的红潮的合理性解释。但是没能提供对面前的挑战的解释,一个社会主义的左翼人士如果在此止步就是无谓地向热月反革命政变(thermidorian reaction)[18]让步。

假设马杜罗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获胜,之前查韦斯在玻利瓦尔革命的各种矛盾中设法维持的那种务实的平衡将变得困难得多。最终,这一政治游戏不是一个互利互惠的良性循环,而会是利益相左的阶级之间的零和竞争【译注19】。石油的润滑暂时模糊了现实;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不同阶级有赢有输的不同发展路线将会显现出来。

当前需要顾虑的最重大的障碍有:在国家机器内部的、保守的查韦斯右翼分子、军队内部的反动势力、通过操纵市场富裕起来的红色官僚、反对工人阶级自我组织和解放的工会官僚。与此同时,工人自治、社区委员会、公社和群众集会的经验已经唤醒了数百万人,提高了他们的政治能力。因此,一个可怕的反转将不会成为既成事实。

今天我们悼念查韦斯的死,明天我们继续社会主义的苦差事。


作者杰弗里·韦伯是伦敦大学玛丽王后学院政治和国际关系的教师,原文发表于3月8日的《雅各宾》网站。

【译注】

1. 埃塞基耶尔·萨莫拉(Ezequiel Zamora, 1817年——1860年)是委内瑞拉联邦战争期间的士兵和联邦主义者领袖。

2. 基督教社会主义(social Christianity)是指那些在政治立场上将基督教思想和社会主义思想视为互相联系的左翼思潮。请注意:基督教社会主义者中虽然有很多(并非全部)虔诚的基督徒,但基督教社会主义是作为一种政治思想,与其他基督教的“神学思想”有相当的不同。

3. 自下而上的社会主义(socialism-from-below)源自美国社会活动家和作家哈尔·德雷珀(1914年 - 1990年)1966年在美国左翼杂志《新政治》上发表的长文(《社会主义的两个灵魂》)中提出的把社会主义思潮划分为“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的看法。简单的说,自上而下的社会主义是基于财产集体化从而设想出由知识精英、政治精英或技术精英来自上而下管理的理念;而自下而上的社会主义具有完全不同的公共所有权,权力归于劳动者本身,决策能力是广泛分布的。

4. 罗里·卡罗尔(Rory Carroll,生于1972年)是英国《卫报》驻伊拉克和拉美的记者。他3月7日发表了Kindle版的电子书《指挥官:乌戈·查韦斯领导的委内瑞拉(Comandante: Hugo Chávez's Venezuela)》。

5. 《新政治家(The New Statesman)》是在英国伦敦出版的一家政治文化周刊,成立于1913年,政治倾向中偏左。

6. 民主行动党(西班牙语Acción Democrática, 简称AD)是委内瑞拉一个成立于1941年的政党,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间共有四位委内瑞拉总统是该党成员。

7. 基督教社会主义党(COPEI)是委内瑞拉一个基督教民主党派,成立于1946年,该党和民主行动党是1958至1998年四十年间委内瑞拉政坛占主导地位的政党。

8. 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是一种经济自由主义理念,自1970年代以来在国际的经济政策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其核心是反对国家对于国内经济的干预。

9. 加拉加斯事件(Caracazo)是1989年2月27日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及附近城镇发生的抗议、骚乱、抢劫浪潮和随后的大屠杀。该事件导致三千人死亡,绝大部分死于安全部队之手。

10. 失败的政变(failed coup),此处指的是查韦斯1992年发动的一次流血政变。

11. “我们创造了查韦斯”是乔治•西咖瑞爱-马希尔(George Ciccariello-Maher)一本书的名字,全名是《我们创造了查韦斯:委内瑞拉人民史》,该书预计出版日期为今年的5月28日。

12. 《归根到底,一个糟糕的经理(In the End, an Awful Manager)》是罗里·卡罗尔在《纽约时报》3月5日关于查韦斯的评论。

13. 马里奥·蒙蒂(Mario Monti,1943年生),意大利知名经济学家,现任总理。2013年2月底举行的意大利国会选举,蒙蒂的中间派联盟大败。

14. 《La Jornada》是墨西哥城最重要的日报之一,成立于1984年,约有29万读者,网站每天有18万的阅读人次。

15. 卡特中心(the Carter Center)是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和夫人成立于1982年的非政府、非盈利组织。和美国的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合作,该中心致力于促进世界上的人权进步和减轻人类苦难。卡特在2002年因为该中心的工作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16. 保护记者委员会(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CPJ)是一个独立的非盈利团体,成立于1981年,总部设于美国纽约,其主要工作是推动全球新闻自由及捍卫记者的权利。

17. 伊恩·詹姆斯(Ian James)是美国联和通讯社(the Associated Press)委内瑞拉分社社长。

18. 热月反革命政变(thermidorian reaction)是法国大革命期间反对雅各宾红色恐怖统治的一次政变,雅各宾派一些重要人物包括罗伯斯庇尔、圣鞠斯特等被送上断头台,该政变发生于热月,故称;政变建立了反动的白色恐怖统治。

19. 零和竞争即零和博弈(Zero-Sum Game)是博弈论的一个概念,属非合作博弈,指参与博弈的各方,在严格竞争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总和永远为“零”,双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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