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脱欧与川普胜选给了自由主义倾向的媒体一个当头棒喝:醒一醒,你们这些傻子!美国选民如何能够全然不顾那么多专家、政治八卦家和事实核对家的警告呢?它们几乎众口一词地回答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以后事实政治为特征的年代。经过像《福布斯》、《纽约时报》这些重要媒体的传播,“后真相”最近被牛津字典评为年度热词。《郝芬顿邮报》最近发表的给美国贴上“后真相国家”标签的一篇观点文章,简洁地陈述了这一观点:“未来最大的问题不是政治上的、不是经济上的、甚至也不是理性的,而是事实与虚构之间的战争。”
自由主义写手们忙着写作后真相的不同版本:社交媒体的回音室效应【1】,假新闻流行,公众对政治谎言的无动于衷,或者千禧世代【2】的问题,等等,来解释英国与美国2016年的政治动向。然而他们一致同意:选民和政客越来越多地否认事实、操纵真相,且根据情绪而不是专业能力来做判断。
他们看来也不知道下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是如何进入这样一个后事实世界的? 或者说,此前的那个事实的世界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是在本世纪第一个十年间吗?那时候全世界都在讨论无中生有的大规模杀伤武器,然后都被骗参与了战争【3】?还是在九十年代?那个莱文斯基丑闻席卷各家报纸,且美国陷入对超级罪犯【4】和可卡因婴儿【5】的恐慌中的年代?或者是在里根政府的八十年代?政府掩盖的那些秘密如中美洲战争【6】、伊朗门事件【7】、和拒绝承认艾滋病流行?又或者我们需要回到更早以前: 回到尼克松“我不是一个骗子”【8】的七十年代,华莱士法律与秩序【9】的六十年代,还是麦卡锡的“猎红”的五十年代 【10】 ?
事实上,以上事实偏偏不支持所谓我们突然进入后事实世界的观点。反动的恐慌、集体的歇斯底里、和政治上的操控手法早就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因此,对于流行的所谓俄国支持的假新闻【11】或者认为社交媒体让希拉里输掉了竞选的看法,我们应该保持怀疑的态度。
事实上,自由派对真相政治的怀旧看来是用以掩盖他们自己与真相之间的紧张关系的。在实施新自由主义的政策方面,本该诚实的那些自由派技术官僚和经理与他们对等的右翼技术官僚和经理一样积极。他们依靠某些事实来偷换那些他们拒绝承认的有形的真相。
别无选择
自由派这一怀旧的中心似乎是九十年代。和所有的怀旧一样,这是对从未存在的过去的怀旧。在柏林墙倒塌【12】以及激进政治退潮之后,撒切尔夫人的口号“别无选择”成了事实。虽然在今天看来,福山【13】所谓“历史终结”的看法看来是相当荒谬的。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和撒切尔夫人描述了一个曾经有过的世界:那些分裂西方世界精英人士的政治问题不存在了,政客们要做的只是仔细检查事实,然后执行最好的政策。
然而,这种对事实的技术官僚般的痴迷,是建立在一种后真相的假定之上的。这种假定始于如下信念:经济自由主义的价值观——比如拥有私有财产的权利、肯定私利的正当性、以及形式上自由但物质上不平等,等等——最为准确地描述了人性。在此基础上,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全力投入要在历史中实现人性,并把这一运动定性为进步的。
九十年代,从冷战中撤下来的自由主义回到了它正统的优质管理的位置上。表面上看来在事实之战中获胜的自由派从此不再把民主视为辩论的场所,而把它视为市场。他们政策产品的设计都以赢得最广泛阶层选民的支持为目标,同时沿着资本主义定义的进步路线发展。依靠以事实为本的方法,比如用调研小组和选民调查搜集数据等,他们部署迪克·莫里斯发展的三角战略,把候选人比尔·克林顿置于政治左右两分之上,占据政治中间派的位置。
曾经,经济和文化界的精英们一致同意:人力资源管理和多元化管理,加上企业的社会责任,将会解决对女性和有色人士的歧视问题。第一个互联网泡沫和知识经济的出现曾经让人们相信:教育将会最终抹掉阶级差异。
中间派技术官僚如比尔·克林顿和托尼·布莱尔是这个事实社会的先锋。他们宁可讨论公共部门的科学管理,而不愿纠缠于政治原则或价值观的争论。他们张开双臂拥抱一种伪进步主义。这种伪进步主义建立在有利可图的基础上,且不会为任何政治中间派反对的提议而停步,不论那种提议有多么正当。
当自由派控制了事实之后,他们把社会冲突划归入非事实王国,以及价值观的领域。文化战争取代了反抗统治反对剥削的斗争。在这一战争中,进步的价值观毫无影响力,它们先是和道德优越感一道被自由党人贩卖,然后又被没有脊梁骨的三角战略以及削弱福利国家与有组织劳工的政策所背叛。
迷失在事实中
事实乌托邦的第一道裂缝在新千年的开初就出现了。在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之前,福克斯新闻 (Fox News)、阴谋论者和电视传道者们领导的右翼媒体一直处在边缘化的地位。 九一一 改变了这一情形,并且把美国——无论自由派还是保守派——整个扔进了一个大规模的爱国主义的歇斯底里状态。这一状态在美国打的两场未能好好计划的战争中达到高潮。
自由党人似乎无力反对小布什政府巧妙地政治化事实的做法。中间派对战争的反对仅限于对联合国授权及适当观察程序的温和讨论。小布什的顾问卡尔·洛夫说,“我们现在是一个帝国了。当我们行动时,我们可以制造我们自己的现实。”而迷失在事实中的美国民主党人竟然提不出任何别的选择。
对于当年处境艰难的自由派来说,奥巴马的当选看来是向理性的一次回归。然而,在他入主白宫之后不久,把仇视精英心理当作武器的茶党【14】、气候变迁否认分子和保守派将歪曲事实的手法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川普拒绝接受奥巴马的出生证,还拒绝接受让中央公园五人【15】免罪的DNA证据。一位美国众议院议员用扔雪球的方式来反对环境科学。非盈利机构有计划的父母(Planned Parenthood)由于一则蓄意误导观众的录像而几乎失去了资金来源【16】。
自由派在崛起的新一代基于事实的英雄人物中找到了一些安慰。 纳特·西尔弗【17】使用民调数据与统计模型为政坛作出确定无疑的数量化预测。埃兹拉·克莱恩和马修·伊格雷西领导的Vox网站【18】向读者承诺:如果他们花点时间研究的话,Vox会帮助他们理解那些复杂的政策如何对他们真正有益。甚至于喜剧节目,典型的如乔恩·斯图尔特(Jon Stewart)的《恢复理智集结号》(Rally to Restore Saninty),开始声称自己是有事实依据的。对于这些痴迷于事实的自由派来说,政治激情导致的问题只有更多的理性能够解答。
与此同时,历史性的事件开始质疑自由派的真相。2008年的金融危机暴露了自由主义经济的失败。一系列的“占领运动”与“黑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让人们看到了三角战略和管理主义(managerialism)不仅无法而且拒绝解决的体制性问题。这些事件揭露了自由派事实的本质:高度自私且富有选择性、倾向于忽视那些给他们造成不便的真相、以及一副超越党派政治、科学管理社会的假模假式。
哀悼政治真相时代终结的人属于极端的中间派。这些人是技术官僚和管理人员,他们和右翼极端分子一样,对普通民众的经验和痛苦抱有怀疑态度。他们一面公开抱怨这种后真相保守主义的恐怖,一面又赞同它的许多经济政策。中间派渐渐向右翼靠拢,于是自由派最终也呼吁相同的改革,只不过戴上了一张人的面具:老年金私有化、学券制(school vouchers)、公有私营学校(charter schools)、经济不景气时的财政紧缩政策、以及越来越多给富人减税的不道德的政策。
回到政治
本次美国总统选举说明了自由主义以事实为基础的政治的空洞无物。希拉里的竞选团队在他们视为完美的对手面前跌跌撞撞。一开始,他们以为川普的粗俗会帮助他们获胜。后来,他们集中所有力量去揭露川普的谎言。
在整个过程中,希拉里的竞选团队都没能提出一个积极的、促进社会变革的政治远见。这暗含了一个真理:我们不能把政治简化成优质管理与精确的统计数据。
现在,一些自由主义中间派越来越脱离现实。他们怀旧地描绘一个美好的过去,那时候他们的对手更体面、对他们挑选出来的事实更尊重。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某些人甚至美化里根和小布什这样的头号反动分子。
川普的胜利不能证明美国选民厌恶真相,而只是表明了:选民中足够多的人宁可选一个承诺改变现状的病态骗子,也不愿选一个自由地解释事实且维持现状的技术官僚。是时候我们停止责怪假新闻;是时候我们认识到为什么这么多美国人相信假新闻。原因很简单:由于不把民众的利益放在心上,主流政治阶层失去了民众的信任。回归到自由派的真相无法迎战如今掌控这个国家的倒退的煽动家,只有复兴民主,既挑战川普的威权主义又挑战自由派的管理主义才可以。
这样一种运动将从让保守派和自由派都不舒服的真相开始:民众在受苦,他们挣扎着追求更好的生活;没有平等就不会有自由。一旦我们认识到:知识帮助我们改变现实,那么事实将会保有其一如既往的重要地位。
(本译文首发微信公众号《新议论》。英文原版发表于《雅各宾》杂志2016年12月14日。)
【译注】
回音室效应 (echo chamber)是指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上,一些意见相近的声音不断重复,使得处于该环境中的大多数人认为这些扭曲的故事就是事实的全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发展,使得这一现象进一步深化。
千禧世代(millennials)在美国主要指的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人。
这里指的是小布什(乔治·W.·布什,生于1946年,2001年-2009年在任)总统在2003年3月发动的伊拉克战争。这场战争的一个借口就是布什政府声称他们有可靠情报表明:伊拉克的萨达姆政权拥有大规模杀伤武器。事实上,战争结束,萨达姆政权被推翻后,美国人在伊拉克根本就没找到什么大规模杀伤武器。
超级罪犯(superpredators)是美国一政治学者小约翰·蒂露里欧( John J. Dilulio, Jr. ,生于 1958年)在九十年代提出的夸大青少年暴力犯罪危险的一个概念。
可卡因婴儿(Crack baby)指的是在胎儿期间受到母亲吸食可卡因影响的婴儿。这一提法出现在美国八九十年代的可卡因泛滥期间。早期的研究认为: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在情绪、精神和身体上出现残疾。后来的研究没能证实这些早期研究的结论。
中美洲战争指的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在中美洲国家中实施的秘密战争,目的在通过暗杀等行动阻止一切亲苏联或倾向于共产主义的政治活动,主要活动时间在七八十年代。
伊朗门事件(Iran-Contra Affair )是发生在美国80年代中期的政治丑闻。是指美国里根政府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一事被揭露后而造成严重政治危机的事件。
“我不是一个骗子” ( not-a-crook )是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一句名言,他在1973年的一次电视问答中说过“我不是一个骗子。”然而水门事件证明了他是骗子。
乔治·华莱士(George Wallace, George Corley Wallace Jr.,1919年-1998年),出身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律师、政客,美国民主党成员,曾三次出任阿拉巴马州州长。在1968年参与总统竞选时用“法律与秩序”作为主题。
麦卡锡 (McCarthy, 全名 Joseph Raymond "Joe" McCarthy ,1908年-1957年)是一位美国共和党政客,威斯康星州参议员。在五十年代,他声称有大量的共产党员、苏联间谍和同情者藏在美国联邦政府等内,制造“红色恐慌”。下面的“猎红”(redbaiting)在美国是指不论真伪,指责、攻击、陷害他人是共产党或共产主义者的行为。
俄国支持的假新闻(Russian-backed fake news)指的是《华盛顿邮报》在十一月底的一篇报道中,扬言:在俄国支持下,美国一些媒体在总统选举期间传播假新闻。
柏林墙倒塌(the fall the Berlin Wall)发生在八九十年代之交。柏林墙是在1961年到1989年间分割西柏林与环绕的东德的一道城墙。
福山,即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生于1952年)是一名美国作家及政治经济学人。曾师从塞缪尔·P·亨廷顿。作有《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一人》。
茶党(the Tea Party) 是一个于2009年初开始兴起的美国社会运动,主要参与者是主张采取保守经济政策的右翼人士,其成员绝大多数是不满现实的中产阶级白人和少数白人工人阶级。
中央公园五人(the Central Park Five)指的是1989年4月19日在美国纽约中央公园的一桩强奸大案中被判有罪的五名嫌疑犯。
这里指的是在2015年,某个反堕胎组织到有计划的父母(Planned Parenthood)组织内部偷拍,经过编辑后公布在互联网上,引起一些争议,甚至威胁到其政府资金来源的事件。
纳特·西尔弗(Nate Silver,生于1978年)是美国的统计学家和作家,专长是分析棒球数据以及预测选举结果。他以精准预测 2008 及 2012 年的美国总统大选而闻名。
Vox是美国一新闻和观点网站,2014年由埃兹拉·克莱恩和马修·伊格雷西创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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