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年南京的夏天很热
(三)赤脚的仙和绿色的喜
后来给你做人工流产手术的是个农村赤脚医生,姓孙,我叫她孙阿姨。孙阿姨是我母亲的好朋友。去年母亲的葬礼上我还见到过她。她已记认不出我了。
我最终还是没能搞到一张单位证明去给你做人流。
你就是再有个性,在那个年代,如果被发现未婚早孕的话,你肯定会被说成偷吃了禁果,而且还是相当毒的那种。在当时,这事要是搞得满城风雨,你死透了。幸亏,除了世界上只有四五个人知道外,秘密一直是个秘密,正如几乎没有其他人知道你我间的关系一样。那个年代,你我是另类。我要说,世上有很多东西没有暴露出来。原因是,原来的坏事也慢慢变成了好事,或者至少没有变得更坏。你最烦那种常把好事做坏的人。你说,这世上有好事的话,为什么不能变得更好呢;即使人做了坏事,千万不要让它发展得更坏。当年,你就是这么简单。
后来,我也这样劝你,到了更年期也要好好活下去。
原初我写这篇回忆的时候,没想写那个年代的男女性关系。你的身体毕竟是超越了那个年代的。而现在,我不敢说很多成人是否有个成人的态度,但至少,人们对那种自然的性事已经没有什么好奇或者还想文学一把。不,我写作的冲动决不是你白衬衫下面的乳房;也许仅仅是为了一种写作形式——我喜欢追寻过去的细节,那种细腻到每分每秒的感知,那种手指间或凉席缝里的痕迹。81年南京夏天的热,一直让我的记忆翻腾,以至我常常梦见吃赤豆冰棍,和骑着阿毛家的三轮货车去拖块冰的情景,给手术后发高烧的你降温。
记得你动手术的那天是八月三十一号。我们连夜坐长途汽车,一身臭汗赶去了宿迁(苏北城市);我母亲“下放”在那儿的医院工作。母亲一直庆幸,在下放前将家里的户口分开;她只身一人去了苏北。据说,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还给省长写过一封信,把老爸和孩子们都保了下来。69年奶奶去世后,我跟外婆过了。放暑假,我也在宿迁郊区的人民公社医院边上曾住过几个星期,享受过一些农村的风情。当时,母亲因为什么原因要从宿迁城里再下到乡下工作,我不清楚。是在那个期间,母亲认识了孙阿姨。有几年,母亲回南京过春节的时候,孙阿姨还特地上我们家送年货。母亲给孙阿姨的丈夫看好过病。但之前,我并不知道那家公社医院竟然还能做人流手术,也不知道孙阿姨是个妇产科赤脚医生。
母亲给我的回信说的很简单:手术的时间地点和要带的脸盆、毛巾、卫生纸和干净衣服。但你还是忘了带双袜子。
我还记得那间公社医院的破手术室。那时,从城里到乡下偷偷做人流的姑娘不少,那个手术室一天能做上四五个(罪孽啊,现在的感慨!)。那个比你先进手术室的姑娘,一看就是个城市人,袜子特白;她是由戴着金丝眼镜的妈妈陪着来的。我和这个陪同妈妈在手术室外相处有一段时间。她在乎的不是手术本身,而是:
“哟,你们和孙医生是熟人啊?!”
是的,因为我母亲可以自由进出手术室并和孙医生说话,能在里面能呆很长时间,而这个陪同妈妈只能呆在手术室外,护士还时常冲着想探头的她扯上几嗓子。可那姑娘的叫声就更响了,甚至有点惨,一开始是夹杂恐惧的惨,后来就全由不顾地叫骂起来;我想,如果护士对她的态度好一点,她是不是可以不那样叫喊。
“你骂了么?”我问你;你说心里没骂别人。
再强调一下我写作仅仅是为了一种形式——使我能构想起少年时代的真实,而将眼见或近来仍然记忆犹新的琐碎一笔带过;一根现代的粗线条和旧事的细节串联起来——仅此而已。后来,你由于部队精简,并没有入伞兵营;但你在空军的表现是出色的。可你没有讨上级开心;却和下级同事发生了作风问题。你复员回老家后还是嫁给了那个当兵的(你说你在手术时也不曾骂过他),你和他一直没能有孩子。那个当兵的做到了营级干部后也复员回南京,在一次摩托车事故中身亡。你后来一直在省体委工作、、、。你说,这一切都在你的博客中,可是没有我的痕迹。
人流那天,很多的痕迹我已记不起来,但有两道非常难忘:
第一就是你白色府绸衬衫的纹路和质地,以及衬衫下面手术后绷得更紧的乳房。那天手术后的晚上,你不愿躺在公社医院宿舍里的席子上,说看见了蟑螂屎。你硬要出门。我就向住在医院里的孙阿姨借了一辆自行车,推着你。你又不肯坐车,要赤着脚在田埂上走一走,说你常那样。这是你我唯一的一次在外头拉手散步。你的白衬衫加上裸着的双脚,让我觉得你才是赤脚天使。可手术完后第二天你就发高烧,41度。赶回南京的晚上,你没敢回自己家,你睡在母亲的床上,穿着母亲的袜子。母亲也和你我一同回到南京来照顾你。南京的夜晚没风,更加闷热,你烧得一嘴的水泡,想吃冰。你又说胡话;你说衬衫下面有点涨疼,但你叙说疼痛的时候是笑着的。我没有听你哭着喊过疼。你始终,始终说你没事,这让我现在想起你的身体,想起那句话:美的象西施的女人可以由想象产生,而身体好得象伞兵一样的女人实实在在。
第二我还记得那个手术室的后门是漆成绿色的,但太多的斑驳;我当时抠了好几块漆下来。不是因为听见你有点沙哑的声音后疼心,锤手顿足。在那样的破地方,那家破医院和那扇破门,我能做的是索性把门上的漆全都抠下来,让门显得平整一些。我一直忘不了手指间的感觉,我在门板上抠着抠着,还抠出了一个绿色的“喜”字。我几乎没在别的地方写过你的名字。
(四)卖蛋女
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有个十六岁的卖蛋女从我家门走过的时候,担着两筐子鸡蛋。正准备回乡下去的母亲听到叫卖声,给了我一块钱和一个小篮子;要我买十个鸡蛋。母亲提醒我要捡大的拿。我出门就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姑娘。是因为篮子重还是有个丰满的胸的原因,穿白衬衫的卖蛋女不敢挺直了腰。这就是喜子。喜子先认出了我;她看见了我就想溜跑。可我没认出喜子来,一把拽住她的蛋筐,捡起一个鸡蛋就往篮子里装。卖蛋女说不卖了,把鸡蛋从篮子里拿回蛋筐里。我又拿了个鸡蛋,这次捡了个大的,放在了小篮子里。卖蛋女又把它拿了出来。这会儿,她突然笑了,
“你不认识我啊!”卖蛋女说着,把鸡蛋放回篮子。我这才认出了喜子,一个年级的同学。
那天我买了十个鸡蛋,喜子还找给我两毛钱。(完)
我喜欢将结局写在故事中间。——名子
81年南京的夏天很热(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