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读《坚瓠集》小感(三)
《诗赠盗》和《敖东谷》
“买臣见弃于其妻,苏秦见弃于其嫂”,不怪亲人多势利,只怪现实太骨感。明初瞿存斋有诗:自古文章厄命穷,聪明未必胜愚蒙;笔端花语胸中锦,赚得相如四壁空。一书在手,万事皆忘的书呆子,不治生计,老法时代,还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翻身机会,到了现代,只能请画匠在四面空空如也的墙壁上画上人民币,意淫意淫。
《诗赠盗》说老儒沈文卿冷得睡不着,看见一贼伯伯进屋偷东西,沈文卿惭愧自己屋内无物可偷,口拈一诗相赠,“风寒月黑夜迢迢,辜负劳心走一遭;架上古诗三四束,也堪将去教儿曹”。穷酸文人自嘲辜负了贼伯伯。但是这个贼伯伯估计是个过路贼,没有摸清事主家的家底,就贸然光顾。一个靠束脩维持的穷秀才,能做到“顶不漏雨壁不漏风”已经不错了,你去偷沈文卿家,沈文卿还梦里想着有侠盗,盼着劫富济贫的侠盗能送点米来,以此维持个三五天再作打算。笨贼到好,穷偷穷,这里,劝天下各路贼盗多做攻略,沈家出门右拐,才是石崇的豪宅。
小文最后说,“穿窬含笑而去”。说明贼伯伯稍能识文断字,听懂了事主的小诗,偷与被偷的彼此会心一笑,好像有那么一般默契,盗贼变得可爱可喜了。无意中偷与被偷之间,少了敌意多了难兄难弟的情愫,让我产生了“天下穷人是一家”的朴素的阶级感情。一般情况遇到贼,都是杀猪模式,大喊大叫,希望抓到贼,整治他一番。从老沈容贼的心态来看,一是别无长物,没什么好偷的;一是宿儒年长,书读到骨子里的老儒自然有了包容心宽容心,穷也好富也罢,敞亮的内心不再与这个世界计较得失荣辱。看开了。
老学究是心怀解颐,“从心所欲”,把功名富贵看开了。另一文《敖东谷》却没有,仍然笈笈于命运。文中说,因为犯案,东谷避走他乡,正当老婆以为他死了要另寻他嫁、而且接盘侠来迎娶之时,他回来了。一场闹剧烂糊了。东谷碰到这一幕,无异于吃屎还难过,你替他想想,心里对世道薄情多少憎恶,但是“东谷念家贫难娶,隐忍与居”。后来东谷进士及第,纳妾弃妻,也是其来有自。本文题目东谷前面加个“敖”,“敖”通“熬”,说明东谷没发达前受尽冷暖。对比历史上苏秦朱买臣范进,很好理解东谷的心态。
东谷得感谢封建科举制度,给了他翻身的机会。《敖东谷》文章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末后东谷对俩儿子的安排,“二子不教以诗书,及长,但事生产作业”。“人生忧患识字始”,他不像现在我们有些家长,拼命把子女塞进公务员队伍,却反其道安排二子上山下乡,过一种虽然清苦但却安逸的生活。从东谷到沈文卿到二子,似乎是一个轮回。东谷隐忍应对人世的载沉载浮,沈文卿自甘清贫自得其乐,二子“开轩面场圃”的殷实小康,少一点烦恼多一点知足,鲁迅说过,儿孙长大,倘无特别的才能,那就找个小事情生活。
大起大落的人,容易找到出人头地与平淡自处之间的公约数。
2023年7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