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代一平凡又不平凡的老人— 原创
据家人记录,我的曾外祖父与黄炎培同乡同庚,同为庠生(秀才)(黄在1902年又考中晚清末榜举人)。两人一直是诗词酬唱的老朋友。受他们的影响和点拨,我外公于二十年代在南京和上海求学(主攻英语和商科)并完成学业后,走上了参与教育兴国的人生路。 他曾在无锡和上海数个中小学任过教。后觉得家乡的学子和老母妻儿更需要他,便回到了家乡办学。从乡里草根做起,他先创办了成功补习学校和经始小学,后又创办了川沙第一所中学——友仁中学。从“一个人的学校”做起,既当校长又当教师兼校工,20个学生一间教室,直至发展成为有350多名学生,有篮球场、图书室的全县第一所完全中学。 “不管条件多么艰难,蔡老先生对办教育始终有一种义无反顾的执着和自信。他在教育思想上推行仁慈、宽厚、勤朴、奋进,并主张融教学与职业为一体,使学生既学文化,又学一技之长,为毕业学生拓开就业门路。他敬业、细心,爱护学生,是把办学和教书当作自己毕生的崇高事业来做的一个人。” 他“招收的学生不分贫富与家长职业。即使是出不起学费,买不起书籍的学生都照单全收,学校成了穷苦学生温暖的大家庭。没有学费就不收费,没有书籍的就以蔡先生自己省下的生活费购书赠送。一时,经纬先生成了穷苦学生的‘救星’。”
“老先生一生醉心教育,既不从政,也没入党。” “在经纬先生的思想深处,教育兴国、教育报国的观念贯穿其一生。直到晚年已经退出教育工作领域,还是念念不忘对儿孙辈的教育。”
得益于浦东开发的如今的川沙中学,“学校占地32503平方米,建筑面积27000平方米,环境优美,教学设施一流,教师人手一台电脑,办公条件优雅。所有教室安装了多媒体视频展示系统,图书馆安装了电脑管理系统;建成了千兆校园网;建造了体育馆、塑胶田径场和全塑胶篮球场。学校现有高中三个年级,38个教学班,1931名学生。教师116人,其中特级教师1人,高级教师27人,一级教师46人。”
2013年川沙中学举行建校70周年庆典活动,由我大表姐主编、浦东新区文史学会参与编写,出版了纪念我外公一书。川沙中学的早年师生和我们亲友一起,写出了我们的回忆。这基本上属于自家人交流欣赏的书,在众多这类书中毫不起眼。可参与者读来亲情满满。有意思的是,我们由此多角度全方位地了解了一位可亲可敬长辈的一生,也加深了亲友之间的交流。编写者同感慨,有这样的长辈,是我们后人的福分。 下面是我二姐在书中的小文。 忆外公 母亲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外公给起的。我出生那年,正逢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刚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正式入朝参战。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小孩就给起个名叫抗美呀,援朝呀什么的。外公与时俱进,“反帝情切” (见外公诗云)。来看母亲和小毛头我的时候,就说叫“*抗”吧。于是我女儿家就得了这么个硬梆梆的男儿名,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最近看到在国内官方新闻媒体的报道上,已经悄然将“抗美援朝”改为“志愿军赴朝参战”,淡化了其中的“抗美”色彩。 至于本人抗美抗到最后,留学美国,成了美籍华人,那是后话。不过这当然是外公始料不及的。好在本人在中国学的是英语,在美国主攻商科,总算继承了外公喜爱的专业。外公若在天国有知,也该是欣慰的吧。 外公的家在川沙乡下。我记忆中那是好大的房子,整个的一个院落。得经过一个大牌坊似的门进入院中,北面正中是大厅或祭事厅,东西两旁各是一长溜的厢房,据说外公是独子,而外公的叔叔或伯伯有六个孩子。因此外公独得西面那一长排厢房。而东面那一排厢房有六家人家居住,鸡飞狗跳的,由此可见那时就是“独生子女好”。外公的西厢房有好多间房间,除了客厅,卧室,厨房以外,还有游戏房,书房等等。我记得游戏房里有各种游戏设施和智力玩具,如弹子机,操杆小人对抗机,五子棋,七巧板,九连环等等; 书房里的书则琳琅满目,古今中外都有。外语书文字看不懂,但内中插画神秘诡异,是我最爱。那些书积沉已久,散发出一股子霉味,想来所谓的书香门第就是这味了。 每年寒暑假,母亲总要送我们到乡下外公外婆家去住上一阵子。那时候,交通不方便,距离可远啦,又是电车又是汽车,还要搭摆渡船,乘小火车。早上出发,总得傍晚才到达。我等小人儿能忍受这般颠簸劳顿,只为外公外婆家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好听的,还有令我们好奇的在等着我们。 我们是在外公那里认识了活生生的鸡鸭狗猫和猪羊牛马的。说来惭愧,我虽属虎,却不知虎为何等摸样。记得第一次乘小火车,我看到外面一只虎皮猫就兴奋地大叫“老虎,老虎”,引得一车厢的人大笑。 我在乡下看妇女如何洗衣服。那些妇女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手拿棒槌,拼命敲打衣服,然后在水里搓洗,衣服就变得干干净净的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上海人说洗衣服为打衣服,果然不错。 还看到天井里的水缸冬天要上盖,不然会裂开。我思忖着按热胀冷缩原理,水冬天应该缩小体积,不会使水缸开裂的呀。听外公解释原来水结成冰以后体积会膨胀,从而将水缸胀破,这才释然。 到了乡下,我们天性释放,无拘无束。有一次不知为何我和姐打将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一直打到椅子底下。外公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也不来拉,让我们打个够。倒是一帮乡下小孩来看城里女孩子打架,他们高兴地瞎起哄,弄的我们怪不好意思的,才讪讪地从椅子下爬了出来。外公塞给我们一人一个橘子,我们重归于好。 外公家有一片竹林,紧靠在一条小河边。我们坐在竹竿搭起的架子上,看花蝴蝶飞舞,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有一次,我们坐在河边的竹椅上,背斜靠着竹林,听外公讲故事。正听得兴起,忽然扑嗵一声,表姐的竹椅翻到河里去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她拖上岸来,只见背部湿了一大片,狼狈不堪,让我们笑得前仰后翻。 我们白天玩了一天,晚上没有电灯,黑咕隆咚的,可睡觉又太早了。外公点亮了煤油灯,翻开书本,讲故事给我们听。真奇怪,那些故事已不怎么记得了。但煤油灯的烟冉冉升起,在天花板上薰出黑影子,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白龙港位于东海之滨、长江口畔,以河道中有长条状白色贝壳碎屑堆积物而得名。以前鲜有人知上海附近还有这么一个可供人游玩的沙滩呢!可外公知道。他经常带我们去游白龙港。他背起背包,带好干粮,领着一帮小孩就出发了。我们兜兜转转换了几辆公交车,来到一片沙滩。放眼遥看,白浪无边,海鸥悠闲地飞翔,远处可见大轮船轮廓,慢慢游弋。外公坐在海堤下沙滩边写诗,我们下海去,捡螺蛳贝壳,比较着谁捡的贝壳色彩夺目,形状怪异。有时我们在沙滩用脚踩沙泥,不久许多蚬子浮出沙泥,很容易就捡了一大盆,可带回家煮了吃,好开心呀。后来涨潮了,海水一浪接一浪向我们涌来,我们向后退呀退。外公招呼我们快退到海堤收拾好地铺。此时回首望去,只见一片汪洋。我们兴致勃勃,满载而归。 外公还常带我们进城逛镇。我们走街穿巷,一路来到大舅家。我们最喜欢与大舅家的表姐妹们一起聊玩。曾记得我们十八相送,走田埂,穿小径,观老井,跨独木桥,过清水塘。她们送我们回来,我们又送她们回去,没完没了,踏平了三里路。路上我们谈理想,讲未来。我发誓要当一个画家,表姐说要当工程师。虽然我们后来的职业大相径庭,但美好的愿望在我们心里播下了种子,促使我们努力学习,去追求理想。 我考上外语学院附中后,外公教我英语打油诗,Today 又是 Saturday,本想今晨去play, 摸摸身边没money, 侬讲sorry 不sorry。还挺押韵的。我搬到学校去卖弄,急得老师直追问,你这是哪里学来的?那年头,学英语也得讲政治,外公教的英语,似乎不入流,但我却觉得琅琅上口,好记好学,此乃寓教于乐也。 外公除了有数不清的故事,歌曲和诗歌,还有许多趣味题目,信手拈来,就可以打发时间。我记得有一道题目说的是有100个和尚和100个馒头,老和尚一个人吃3个馒头,小和尚3个人吃1个馒头,问有几个老和尚几个小和尚。这道题目到我们学了二元一次方程时就迎刃而解了,可当时我们还只是小学生呀,好胜心逼我去推算,硬做到也做出来了。从此增加了学习数学的兴趣。在外语附中读书时我在班上还被称为数学脑袋呢! 我外语附中初中毕业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家里受到冲击和抄家,父母都被隔离审查。我被分配到上海郊区奉贤的星火农场,每天修理地球。1972年外交部从已成为工农兵的我校初中毕业生中抽调了28人,直接送往与我国有外交关系的国家深造,包括英国,加拿大,巴基斯坦等国。现任外交部长杨洁篪也在此列。我当时因为父母问题尚未解决,不能跻身入内,可心里却蠢蠢欲动。母亲去见了附中原校长打听情况,随后写信于我,要我马上抓紧复习,重拾外语。我立即从农场请了10天假,赶到外公那里乡下复习功课。虽然当时尚在文革期间,外公的那些外语书倒是未受冲击。估计乡里人不是尊敬外公,就是不识外文。外公把书房打开,任我翻阅,我又重闻书“香”。除了有书读,还有现成的老师。外公给我答解疑难,对我进行辅导,帮我练习口语对话。经过10天的临时抱佛脚,我在外语学院招考原附中学生(算是第一批工农兵学员)的口试时,发挥得很出色,顺利地被录取了。我的命运就此改变。 外公是非常慈祥宽宏的老人,生活中云淡风轻,却又温润敦厚,实在可亲。他笃信基督教,与人为善,凡事总往好处想别人,从不说人坏话。所以在我心目中基督教徒都是像我外公一样的好人。外公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也受到冲击,据说是被当成什么漏网地主。外公白天受批斗,晚上仍乐呵呵的,还做诗曰“夺权造反摧陈腐,易俗移风立大纲。”其实我想支撑外公度过文革年代的还是他对天主的信仰,正如他在诗作中所说的:“我生信主已多年,终日繁忙不肯闲。充满灵恩荷奇爱,去除尘事养心田”。这才是他为人处事的最好写照。 外公去世时,我和母亲去乡下奔丧,想起外公慈祥的音容,不由得悲从中来。我的童年记忆是和外公外婆以及乡下老屋相连的。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就像一个时代的终结,人去楼空。如今那些房屋也随着新区的开发,给拆除了。当年的小桥流水,田埂农地,竹林河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白龙港居然成了亚洲最大的污水处理厂基地,真让我心里无比惆怅。好在外公的音容笑貌活在我们的心里,外公的人品学识传承到我们的血脉里,外公对我们的爱护和教育像春雨润物,无声无痕,却又刻骨铭心。如今在大洋彼岸,回忆起外公,心里充满了温馨和感激之情。我们孙辈个个事业还算有成,自忖不辜负外公对我们的教诲,想来外公一定在天国微笑着注视着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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