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瀟的《重走》,其中有一處寫道,西南聯大的一些學生的“愛國”與“身份認同”有關,從而與通常的愛國不一樣。 這讓我聯想道弗蘭西斯·福山的《身份》(Identity,2016年)一書。在該書裡,福山注意到21世紀以來全球自由主義的退潮,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經受了幾次嚴峻的考驗。從世界範圍來看,不僅有中國、俄國以及東歐國家走向威權主義,在成熟的自由民主制度社會,也出現了令人擔憂的自由主義退潮,比如,英國的脫歐,美國川普的當選總統。福山的看法一言以蔽之,即普世價值近年來遭到身份政治的挑戰。 普世價值基於對普遍的人性的肯定,即認為,人類可以生活在地球上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膚色、言語、習慣與文化,然而又享有共通的人性、共同的價值取向。比如,人都嚮往自由,反對壓迫與奴役。又比如,人都嚮往平等,反對等級制與特權。前者發展出自由主義;後者發展出平等原則與民主制度。 福山最出名的書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歷史的終結和最後的人》,1992)提出的歷史終結於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的看法,其基礎就是建立在普遍人性基礎上的普世價值。 普世價值聽上去很抽象,其實很具體。就是在堅持對個人尊嚴與自由的肯定,具體在法律、政治、經濟等各方面維持對個人自由、人人平等的制度性保護。普世價值是西方發達國家民主自由制度的基礎。其集中體現是目前西方各主要國家的憲法,以及一些重要歷史文獻,比如美國的《獨立宣言》、英國的大憲章(Magna Carta)。 身份政治則是把個人的某一種身份認同固化、本質化,以偏概全,往往無意或有意地否定了普遍人性與普世價值。比如,歷史上與今日世界的民族主義,歐美國家甚囂塵上的民粹主義(比如, 美國前總統川普及其支持者們),以個人的宗教身份為要旨的社會、政治運動,等等。 福山注意到:二十一世紀以來,身份政治的思潮水漲船高,除了在中國、俄國等非民主的極權主義或威權主義國家達到高潮,比如,中俄的民族主義思潮(所謂的愛國主義),把“中國人”或“俄羅斯民族”的民族身份置於地球上其他族群之上的一種思路,甚囂塵上,在中、俄之類的較封閉國家內部頗有市場。而一年前俄國對烏克蘭的侵略可說是俄國民族主義發展的高潮。 在美國,以前總統川普為代表的民粹主義思潮近年來對美國政治有強大的影響力。他競選的口號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讓美國再次牛逼)和不久前中國廠商在2022年世界盃上的著名廣告詞“中國第一,世界第二”異曲同工。他們都把一個虛構的國家或民族作為其口號的中心,從而希望打動的不是世界大同的普遍人性或普世價值,而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對於自身某一個身份認同的肯定。 畢竟,中國人(或華人或漢人)有多少不肯定中華民族呢?同理推測,美國人有又多少不肯定美國這個國家或美國人這個民族? 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是民主自由制度發展成為世界上主導地位的政治制度的一個世紀,也是普世價值得到最廣泛支持的世紀。然而,身份政治的發展,終於在近年達到了在西方國家分裂社會(如歐洲、美國),在世界上促成美中新冷戰的地步。 福山在《身份》一書的結論是呼籲人們回到普世價值上來,避免走向極端的身份政治,不論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還是以階級、宗教等為分野的團體,以及以膚色、性別、性取向為分野的群體。福山認為:回到普世價值,可以抵禦政壇上的身份政治思潮,防止政治與社會的分裂,恢復人們對自由民主制度的信心。 然而一些專制國家比如中國、俄國、朝鮮、伊朗等少數國家的權力階層,卻有意為有利於專制統治的身份政治推波助瀾。比如中共、俄國政府對本國民族主義的扶持與推廣。而伊朗則用宗教身份作為對抗普世價值的旗幟。與此同時,一些西方國家內部某些政客為了獲得選票,或其它政治利益,也有意縱容、推廣有利於自己陣營的身份政治。從全球範圍來看,以上趨勢依然在發展中,目前還看不到其減弱的跡象。 於是,和上個世紀一樣,歷史的蒼蠅飛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我們再一次站在了歷史的岔路口。21世紀的地球人,我們的選擇與行動將決定人類的未來:普世價值還是身份政治。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將對我們的世界走向自由民主或專制獨裁有重大的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