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文:【 讀《中國學術腐敗將動搖國本》】 逸草舊帖: 讀《中國學術腐敗將動搖國本》 前幾天在一微信群見到轉來《中國學術腐敗將動搖國本》一文。讀了一下,像是以前讀到過的舊文,沒什麼新內容。今日點開這微信文,竟已被封了。顯示“此內容因違規無法查看,經用戶投訴,發現此內容涉嫌違反相關法律法規和政策,查看對應規則。” 嗬嗬,這樣的文居然“涉嫌違反相關法律法規”。 這反而讓人意識到此文的內容有意義,值得一轉。從網上另鈎來貼在這裡,一是分享,二也算是立此存照。 其實從親友/學生那裡,也從自己回國任過課所了解到的國內高校/學術界情況來看,此文所述基本上是實情。比如文中提到的交大“漢芯”醜聞,是母校一恥。 十多年前用寒假回國任課時,就有旁聽課的一教師提出要和我合作寫論文。其意下的合作,就是要我將其在國內學術雜誌上已發表過的文,翻譯成英文署上倆人名。換一個看起來不同的標題,往國外雜誌投稿發表。這在美國可是違反學術規範的。便告知其這樣不妥,以研究領域不同婉拒了該提議。見國內學術界人沒有什麼學術規範意識,還是甭合作為妙。 和一些在美大學任教/研究所工作的同學朋友聊起國內的學術腐敗,個個搖頭。一些國內向美國學術雜誌送審的文章,常有怪異/令人生疑的結果。帶教國內來讀研的學生,也要很小心。他們不懂必要的規範或用谷歌翻譯寫文、交出文理不通之文,你還可以指點。可他們在國內已養成一些陋習,給你來個大段抄襲/改動實驗或統計結果的真實數據,就讓你頭大了。 國外也有學術腐敗,也有做學術要講人情、用和院系領導“合作”論文來撈取減課時/多加薪/帶利職務/有利安排等好處的現象。學術上也有派系鬥爭。但終究有學術道德/規範約束,懲治違規也較嚴厲,這些腐敗只能是偷偷隱隱地輕度進行,上不了台面,形不成普遍風氣。 國內如今做學術要講權力,政治權力壓制學術爭議,權力缺乏監督,學術腐敗造假成風,且堂而皇之。腐敗/抄襲/造假被揭露後也不受嚴厲懲治。國內假冒偽劣欺騙猖獗,連在高校/研究所這樣的相對高級知識分子集聚地,也不留誠信淨土。久而久之,真會或許已經動搖到了國本。前不久報道的“史無前例:學術期刊一次撤稿107篇,全部來自中國”,可能只反映了冰山一角。
學術灰產鏈地震:正直限制了你的想象 ZT
外交座談會 作者 | 周大錘 來源 | 藍字計劃(NPO2020) 【https://mp.weixin.qq.com/s/YaLALn_rWMzhhfZV6Hnjcg】
中國學術圈,正在經歷史無前例的大地震。 一份長達123頁的舉報材料,字字見血,指控985院校天津大學的化工學院碩士導師張裕卿。 這場學術造假規模空前絕後,方式匪夷所思——十年時間大面積編造實驗數據,隨手到市場上買一包沙子,包裝成世界學術前沿的最新科技,向前來考察的政府人員套取研究補貼。 最離奇的是,當事人張裕卿不僅自己造假,還帶着親生女兒一起。其女兒從高中時期就發論文,大學沒畢業,刊發的論文數就已經超過了一名博士生正常畢業需要。 除了學術造假,甚至還有學生指控張裕卿涉嫌犯罪——通過各種手段套取科研經費買房。 如果這份舉報信屬實,張裕卿門下,近40個畢業碩士生的論文,都是造假成果。這些學生,有的已經成為大型科技企業高管,有的也進入了科研系統,成為化工行業的頂梁柱。如果他們學位不保,引發的地震波及範圍,將是近代以來最大的。 按照慣例,一次撤銷三四個學位,就足以取締相關碩士點。這次一窩端扯出這麼多個學位有問題,涉事的天津大學化工院,逃不了元氣大傷,甚至是推倒重建。 在以往,國內高校面對造假案,第一反應都是壓下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但天津大學這次處理得堪稱神速,下午舉報材料被放上網,當天晚上就發出公告,已解聘張裕卿,啟動調查,切割得乾乾淨淨。 張裕卿也出來回應了。在被天津大學拋棄以後,張裕卿告訴記者,造假都是他自己干的。 “與我女兒沒有關係。” 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切割很重要。 只是,如果這把火燒得嚴重,恐怕整個化工行業的學術系統都得引起連環爆炸。 一位化工行業從業者透露,在業內,類似的學術造假操作十分常見,許多研究者為了保證項目能推進,或多或少都會人為調整數據。 只不過,張裕卿實在做得太猛了。別人都是在理論範圍內微調,他的許多數據是直接生造。正常研究需要半年以上才能得出的數據成果,張裕卿只用十分鐘就能編出來。 這幾十篇造假論文,涉及諸多其他教授,甚至還有早已退休的老前輩名列其中。進一步調查,必然會牽扯出更多教授。 順着張裕卿在化工學術界打開的這道口子,打出的學術老虎,大概可以裝滿一個城市動物園。
陷入泥窟
張裕卿實驗室的組會上,氣氛無比怪異。 整個漫長的會議里,幾乎只有張裕卿一個人在說話,學生們大多冷着臉,不耐煩地低着頭。一走出實驗室的門,這些先前沉默的學生就變了張臉,充滿不屑地把自己的導師叫做“孫子、混蛋”。 才加入實驗室的新生呂翔,聽到師兄師姐們的對話,心裡湧現出費解,他覺得,張裕卿老師是個好人,不該被自己的學生在背後這麼罵,好幾次呂翔都想找師兄師姐們理論,想問他們“怎麼可以這樣罵老師?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尊師重道?” 呂翔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張裕卿的場面。 2014年初春,在天津大學校園裡,張裕卿拍着來參加考研複試的呂翔的肩膀,表情和藹,告訴他自己在化工學院發表論文的數量和質量上名列前茅,很可能位居全國前十,門下的學生每年都能得國獎。 那時,張裕卿語重心長地讓呂翔跟着他好好干。 天津大學,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呂翔心目中最嚮往的985高等學府,如今自己有了來學習的機會,導師也“又熱情又有能力”,這讓呂翔內心充滿喜悅,覺得自己幸運至極。 他後來才知道,這只是張裕卿慣用的套路。 在導師評價網上,一位和呂翔師出同門的學生總結過張裕卿的為人,說他“總是把國獎和畢業率掛嘴邊,以此吸引學生,再見面就原形畢露了”。 半年後,天津大學校園裡,梧桐和銀杏在北洋紀念館、校圖書館門前鋪落金黃,呂翔帶着對研究生生活的嚮往,踏入自己夢寐以求的學校。
荒誕離奇的研究生生活,正在天津大學大門後面等着他。 作為新手,呂翔進入實驗室以後,只能幫着做實驗。按照常理,任何實驗中失敗都無法避免,一個材料的特性不符合預期,無法檢驗出假設里的效用,是常有的事。 但在這個實驗室里,不存在失敗。 呂翔發現,很多已經宣告無效的實驗,睡一覺起來,就變成了有效——試驗記錄幾乎都遭到篡改,許多數據和呂翔的記憶不符。 張裕卿的實驗室,主要研究的是用於環保、水污染治理的化合物複合膜技術,如果這些造假研發出的材料走出實驗室,投入到實際應用里,不能起到治理作用不說,還有可能會反過來造成生態污染。 材料研究領域,造假本身並不出奇,許多研究者都會微調數據,方便通過審核。但一般而言,微調需要在合理的區間內,常見的方式是通過重複實驗,挑選最好的數據把材料的某幾項性能稍微放大,以免出入過大被人揭穿。 直接信手生造,絕大多數人都不敢這麼幹,但張裕卿敢。 這個屢獲殊榮,還和當地政府簽訂了諸多合作項目的實驗室,十年來幾乎就在重複同樣的工作:把不同的粒子摻進聚合物里,偽造數據說聚合物的處理水性能提高了,唯一的變化就是摻進去的粒子不一樣。 實驗越做,呂翔心裡越虛,許多實驗數據都是錯的,張裕卿門下幾乎所有畢業學生的實驗都不具有可重複性,不能重複驗證。那些數據本來就是假的,當然沒法重複,這也就意味着,所有這些實驗的結果真實性都需要存疑。 後來開組會的時候,呂翔直接提起這件事,說自己怎麼都沒辦法再現師兄師姐們的成果,他試探地問張裕卿能不能演示一下,沒想到張裕卿勃然大怒,當着整個實驗室的面發起火,“我要是做實驗,要你這研究生幹啥,你會不會說人話?” 呂翔突然明白了實驗室造假的風氣,到底從何而來。 數據造假,幾乎成了國內科研院所的通病,知乎上,以“導師”、“造假”為關鍵詞檢索,可以看到數百名來自全國各地的研究生們,都遭遇着相同的困境。面對這些困境,有的人還在嘗試通過打游擊的方式,和導師拉鋸,以免卷進造假的漩渦,有的已經低下頭,為了畢業而“從善如流”。 不管是抵抗還是順從,他們都沒想過能從根本上解決造假的問題,他們已經絕望了。 當然,絕望的也包括呂翔,在發現實驗室的秘密以後,一個同門過來安慰他:這個實驗室的氛圍就是這樣,認真做試驗被罵,造假被誇,因為你要是認真做實驗,你的實驗結果不僅不會比前屆的好,而且還能把前屆的實驗結果推翻。 他告訴呂翔,走進這間實驗室里的人,幾乎都有了默契,“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是跳青年湖解脫,二是退學回家,三是造假畢業”。 呂翔不敢跳湖,也不敢退學。
造假門閥
學生們發現,除了不能讓張裕卿親自做實驗,在實驗室里,還有一件事不能提,張裕卿的女兒。 但凡有人說漏嘴,在實驗室里談到他的女兒,就會徹底撕開斯文教授的畫皮,變身一頭暴躁的猛獸,對着說話的人揮着臂膀大聲叫罵,吼叫聲,隔着幾道牆壁都能聽到。 張教授的女兒,成了實驗室里的禁忌,至于禁忌的原因,就藏在一篇篇論文裡。 在這個實驗室里,除了畢業論文,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只能當論文第二作者,第一作者和通信作者的署名,要麼屬於張裕卿,要麼屬於他的女兒張絲萌。
不知道張絲萌是誰的呂翔,又一次撞上了槍口,他想,就算是造假,自己這些學生們好歹鞍前馬後做了實驗,憑什麼不配署名? 他去找張裕卿解惑,張裕卿回答得理直氣壯:課題思路是我的,實驗設計也是我的,論文最後也是我修改,一作肯定是我的,本來就不關你們學生的事。 在父親帶領下,這位依靠整個實驗室供養着的張絲萌,儼然一個學術天才。 2011年,還沒參加高考的張絲萌,就已經有了修改研究生論文的水平,到考進河北工業大學以後,這位大一新生就以第三作者的身份,五個月內連發三篇論文,甩下同齡人何止一大截。至於這三篇論文的第一作者,當然還是張裕卿。 實際上,夾在張家父女之間的學生,才是真正去寫論文的人。 論文掛名,是學術界沉疴之一。今年年初,一篇掛了13個名字,甚至還有大量不參與研究的行政人員署名的論文曾引發討論,這背後,涉及一條存在多年的灰色利益鏈條。 由於導師、科研團隊領導權力高度集中,學術交易屢見不鮮。有人用身體、金錢交換論文署名,有人互相署名提高論文產量,有人以論文署名為資本大搞學術賄賂,也有人為了規避風險、增加論文通過率,為自己的論文找來學術明星的名字。 這股風氣在不斷低齡化,那個靠“C10orf67在結直腸癌發生發展中的功能與機制研究”上熱搜的小學生,只是其中一個縮影。和他一起參加第34屆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並獲獎的小學生們,背後站着的,都是一個個學閥。 有的花錢找研究者為自家孩子代筆,有的拆了自己的科研成果為孩子撰寫小論文,還有的直接找來一個團隊,陪着自家孩子手把手完成實驗。 為了讓孩子贏在起跑線上,可謂煞費苦心。 而這其中,張裕卿的操作也是獨樹一幟,別人的父母都努力把自己和孩子的“科研成果”在明面上撇清關係,他大搖大擺,直接和女兒頻繁在論文署名里同框,絲毫沒有要避嫌的意思。 張裕卿提出要把自己女兒加上署名的時候,他的學生什麼都不敢說,畢竟,這篇論文的主體也是他們在張裕卿授意下,抄襲自以前的畢業生的。 後來其中一位學生向呂翔抱怨,說自己作為學生實在窩囊,“張裕卿就是把全家人名字都加上,學生們也不敢說個不字”。 可呂翔想不明白,這位張家大小姐,一步也沒邁進過實驗室里,憑什麼就能拿着他們的成果隨便發表?他以為會有其他同學同樣憤怒,卻發現,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大家都是一臉認命的表情。 誰也不敢頂撞張裕卿,畢竟,他手上捏着所有學生的命門。 在多名學生的描述里,只要他們稍有違逆,張裕卿就會收起假裝的和善面目,臉色狠厲,沉下聲音威脅他們,“還想上不?還想畢業不?” 這是中國所有研究生最害怕聽到的話,無論是不是真心熱愛科研,只要走進高校里攻讀研究生,沒有人會不想順利拿到學位。 今年10月13日凌晨,大連理工一名25歲的研究生,寫下了一段兩千多字的遺書,然後在實驗室里用一條麻繩上吊自殺。原本,他是逃避工作才決定考研的,沒想到讀了研,又因為疫情影響、實驗設備不足等原因無法按時畢業,萬念俱灰之下,他只能選擇離開。 根據記錄,2008年是全國高校學生心理極端問題高發年,教育部直屬高校發生學生極端問題63起,分布在全國13個省市區的38所高校,達到歷史頂峰。當時的媒體整理了詳細數據後發現,研究生自殺率,遠高於本科生。 除去私人感情因素等原因,這些研究生們自殺的主要動機,都是畢業受挫。 為了還能畢業,面對導師的壓迫,研究生們只能忍。據張裕卿的學生們說,走出這個實驗室的人,幾乎都沒有繼續讀博,而是倉皇逃離象牙塔,巴不得躲得越遠越好。 在畢業之前,即使再討厭這樣弄虛作假的日子,呂翔也只能忍着。他來自一個貧瘠的農村家庭,村子裡,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把他當作唯一的指望,為了讀完這個研究生,他貸了款,未來還得還。 呂翔繞着青年湖,一圈一圈走的時候,那位一直不曾謀面的張絲萌,也走進了天津大學。
天津大學青年湖
教授爸爸為她編造出7篇假論文,一作4篇,三作3篇,這個成績,甚至已經超過天大化工學院的博士畢業要求。 在河北工業大學,張絲萌就以優秀學生身份不斷拿獎,2015年,她被保送到天津大學讀碩士,第二年因為學術成果斐然,又順利在化工專業直升博士。 張家父女,就這麼昂首闊步,一起向中國學術界頂端邁進,他們身後,無數學生,正在沿着湖畔迷失。
維護臉面
呂翔終於懂了,為什麼自己剛來這個實驗室時,每次開完會都有學生罵張裕卿是混蛋。 在組會上,多名學生都曾聽到,張裕卿常常用鄙夷的口吻,嘲諷同校那些發不了幾篇論文,還需要自己跑工廠做項目,一點一點賺經費的老師。“天大有些老師把實驗室弄在外面接項目,不好好做科研,真不配做天大的老師,怪不得天大排名下降了。” 言下之意,所有老師都該像他一樣,一心撲到造假事業上,用注了水的假成果,裝點天大門楣。 在科研院所里,不願意弄虛作假,也不擅長跟熱點刷論文的老師,往往成為被忽視、打壓的異類。 中科院核安所那場九十多人的集體辭職,表面上看,是課題資金收緊、三級課題被取消後新人沒有歷練機會、讓行政人員管理科研人員等“改革”帶來的矛盾,究其根本,不過是底層科研人員們對這個系統的失望和掙扎。 中國現行的科研評價系統,建立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缺乏權威評審、科技界亂象迭出、“民科”不斷搶占話語權騙取經費的背景下,重視核心期刊、以核心期刊發表論文數衡量課題重要性、經費分配優先級的模式成為主流,並延續至今。 這套系統導致的問題,就是對科研人員的評價看量不看質,尤其在ESI(Essential Science Indicators)評價體系普及後,刷論文的風氣越發高漲。 ESI是匯集和分析核心期刊所收錄的學術文獻及其所引用的參考文獻,建立起的評價分析型數據庫。在這個數據庫里,核心期刊影響力、引用數,都能直觀看見。這種情況下,ESI的數值高低還直接和高校世界排名掛鈎,因此,科研經費和資源,全都富集到了熱門、高引用項目上。 為了刷高數據,不少高校成立ESI學科建設會、專家諮詢會,有人專門整理熱門論文寫作、投稿攻略,有人乾脆利用審稿權增加文章被引數。也有不少學校,其同校科研人員之間,有意互相引用對方論文,抱團炒熱度。 學術研究,硬生生成了流量生意,數據造假、一稿多投和胡亂掛名,成為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或許是太入戲,張裕卿表現得對實驗室極其上心,不准學生請假,即使是畢業生要去面試也不行。要求學生們必須從早到晚泡在實驗室里,不准干跟實驗無關的事情,並且隨時向他匯報動向,不得有任何隱瞞,否則“誰說假話遭雷劈”。 學生們不敢再在組會上頂撞張裕卿,只是在背後吐槽,“如果說假話就要遭雷劈,這個傻X早該被劈死一千次一萬次。” 淫威之下,張裕卿的實驗室里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維繫着彼此之間臉面上的平和。 張裕卿不讓學生提自己的女兒,在授意學生們去造假的時候,他也不會說修改數據是編造,而是“預測”,學生們則絕口不提造假,所有的論文數據都依着張裕卿的心情來,甚至刻意規避開預約表徵檢驗的話題。 一個做材料實驗的實驗室,連續五年沒有做過表徵,對於業內來說幾乎匪夷所思。 做表徵,是檢驗材料有效性的必經步驟,繞開這一步,就等於是做飯的時候不看菜譜,不管最後會做出什麼玩意兒,把材料隨手放進鍋里亂燉。 就算燉出一鍋垃圾,所有人也要裝作它是山珍海味,誇讚它,甚至寫一篇文章來把製造垃圾的過程,記敘成重大學術突破。 只追求書面報告好看,也難怪實驗記錄需要編造數據,往屆實驗結果無法重複——從這些實驗一開始,張裕卿和學生都知道不會有任何真正的成果,只不過是互相配合,演完這場滑稽戲,學生能畢業,而張裕卿則手握着無數論文,不斷升職撈金。
張裕卿實驗室里,學生論文圖表、數據高度雷同
這種默契,會一直延續到畢業前,張裕卿把一紙聲明遞到學生面前,讓他們簽字,聲明這些實驗數據都是真的。背後隱含的意思是,即使將來被發現造假,也都是學生們自己的個人行為,不關他張裕卿的事。 站在逃離的大門前,所有人都只能選擇屈服,配合導師演完最後這齣師徒無間,互恭互敬的謝幕大戲。從此以後,過上被一紙聲明堵着嘴的日子,活在被揭穿的惶恐里。 網絡空間裡的匿名討論,是他們唯一的宣泄口。 在導師評價網上,關於張裕卿的評價,基本全都是控訴,學生們說他一個人包攬所有“極品”老師的特點,唯一的優點是不會性騷擾女學生。做實驗連基本耗材都不買,實驗室網費要學生交,至於科研經費,從幾萬到幾十萬,全都是張裕卿的私人小金庫。 國內,研究生習慣把導師稱作“老闆”,這個稱呼背後,是對“免費雇員”身份的默認。為了創收,許多導師會開設自己的公司、工作室,學生除了要完成校內的科研工作,許多時候還要進入這些機構內幫忙。 一般來說,導師們會多少給予這些學生一些甜頭,比如在學業上多指導,或者更直接一點,發錢。 像張裕卿這樣一毛不拔,還公然引導學生大規模造假的導師,確實也有,但實屬罕見。 當然,張實驗室的神奇,也很罕見。 2011年到2020年,張裕卿實驗室里沒有出現過一次失敗,用他學生的話說,只要張裕卿願意,“每次實驗都能成功,想多成功就會有多成功”。 平均每年,張裕卿都能發表至少4篇sci論文,根據他的學生透露,這些 SCi 論文,每篇成本不足500元,都是耗材的費用,至於學生的勞務,統統免費。 很快,他一路從副教授升到正教授,申請的項目基金更是無法想象,甚至參與進了天津市科技興海計劃這樣的地方重大項目中。
反叛師門
天津市科技興海計劃的中期考核,讓呂翔和張裕卿徹底撕破了臉。 中期考核那天,呂翔跟着張裕卿到了現場,看着這位大教授誇誇其談,他越發坐不住,僵直着腰背,眼神悄悄搖擺着,打量其他與會者的表情。 呂翔很清楚,這次考核張裕卿不僅使用了造假的實驗記錄、實驗數據,還拿着和這個項目無關的文章來騙考核人。 考核人到實驗室檢查時,張裕卿竟然當着學生的面,拿出一大瓶買來的二氧化硅粒子,也就是沙子的主要成分,謊稱是實驗室里合成的多功能新型粒子,又指着實驗室十幾年前的大不鏽鋼裝置,說是用這個老古董裝置做的鑄膜液。 學生們都愣住了,要知道,那個不鏽鋼裝置明明年久失修,考核人來的前一天,張裕卿才偷偷摸摸把已經掉落了很久,沒人管的插頭接起來。 一轉眼,這就成了高新技術。 考核人走了以後,張裕卿一本正經地說,自己做的工作不錯,他們肯定能給個好評,等考核結果下來,上級領導對他的評價果然不錯。
科技興海計劃中期考核會議現場
科技興海計劃,是天津市地方上最重磅的科研扶持項目,2011年才啟動就投入了3000萬,隨後不斷有政府資金入局,希望能在五年內建立以企業為主體,政、產、學、研結合的海洋科技創新體系,建成1到2個國家級重點實驗室,2個市級重點實驗室,4到6個科技興海平台,3到5個示範工程。 這麼一個寄託當地政府希望的工程面前,張裕卿照樣敢做假,話術嫻熟,鎮定自若。 呂翔徹底絕望了。一瞬間他決定,跳湖和畢業他都不要,只要撕開這個騙子的畫皮。 不再顧及臉面的呂翔,寫了一條信息發給張裕卿,把心裡積壓的不滿,以及對學術造假的不屑一股腦都罵了出來,轉過頭,走進院裡辦理退學手續。 辦完手續後,他問輔導員,能去哪舉報教師學術不端,對方沒正眼看他,只丟過來三個字,“不知道”。 舉報學術造假,在操作上不只困難,還伴隨巨大風險。 造假行為背後,往往存在學術利益輸送鏈條,尤其是那些“學術明星”們,都和所在院校、行業領域關係密切,牽連着學科評級、項目基金等諸多因素。 2007年,曾任西安交大副教授的我國壓縮機研究領域元老陳永江,就因為舉報一個教育部的科技進步獎獲獎項目,被造假者李連生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告上法庭。陳永江帶着一起打假的幾個老同事,發動在科技界積攢幾十年的人脈,三次向教育部申訴,又三次給科技廳寫信,一直等了四年,才等到一個結論。 這個案件,開了因為打假而撤銷部級科技進步獎的先河。 另一起曾引發巨大震動的事件,是2018年南京大學的梁瑩大規模造假案。9年時間,這位備受矚目的長江學者,瘋狂發表了上百篇論文,後來被指出這些論文裡有很大一部分涉嫌抄襲和一稿多投。 被調查以後,梁瑩曾經對記者說過,“如果你這樣追究下去,所有中國的學者那麼多,人人都有問題了。” 自稱學科前十的張裕卿,即使影響力不如李連生、梁瑩,只怕也不那麼容易扳倒。 退學之後,呂翔把舉報的事擱置了,但張裕卿沒有放過他,即使是退學的學生,也要物盡其用。 呂翔離開的兩個月以後,在一本權威雜誌的1區,張裕卿發表了一篇小論文,第二作者赫然寫着呂翔的名字。 作為作者,呂翔自己都不知道這篇論文裡哪些數據是真的,他只知道,曾經發生在同門那些畢業、退學的師兄師姐們身上的遭遇,又一次重演了,只是這次的主角是自己。 呂翔又想起那些繞着青年湖,一個人深夜漫步的日子,想起自己欠下的助學貸款,想起那個喑啞一片、無法無天的學術小王國。 思來想後,他給張裕卿發出了郵件,這封郵件詳細內容並沒有公之於眾,但從張裕卿的回覆里,可以看到些端倪。
張裕卿的回覆
張裕卿稱,對於呂翔的威脅,包括“敲詐勒索”等,他已經向公安局報案。話鋒一轉,他又充當起良師益友,說自己本意是要引導呂翔走一條正確的人生道路,可沒想到呂翔會那麼牴觸,“希望你不要在人生的道路上再走錯”。 這條道路通向哪裡,呂翔不知道,但一定通向成功。 就在呂翔和張裕卿之間這次不順利的溝通過後,張裕卿的女兒張絲萌又一次被保送到澳大利亞的莫納什大學進一步深造。
誰是“叛徒”?
在呂翔看來,張裕卿“幾乎毀了我的一生”。等到熟悉的同學都離開了泥潭,他出手了。 長達123頁的舉報信,被發到校長、院系領導們的手裡,在舉報信的最後,呂翔提出的訴求有四點:開除張裕卿、妥善處理張裕卿過去和現在的學生、健全教師監管制度,以及賠償天津大學對呂翔造成的肉體、精神、經濟損失。 11月20日,這篇檄文經由媒體報道,掀起輿論軒然大波。在知乎等網站,幾乎是一邊倒對學術造假者們的追討和憤怒。 也有不同的聲音。 有人指責呂翔一竿子掀翻了張裕卿這艘船上的所有人,會破壞掉幾十個靠造假拿到碩士學位的學生的家庭。有人用陰謀論的視角,懷疑呂翔是勒索導師失敗以後,故意來了一出魚死網破。
事件爆發後,天津大學很快做出處置
就在這些聲音出現的時候,網上開始流傳一張聊天記錄截屏,出現在其中的角色有兩個,一個是呂翔,一個叫翟玉峰。 “呂翔”說,自己已經私下裡和張裕卿達成了和解,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只發給了校長和學院老師的舉報材料是被誰發出來的。 “翟玉峰”則把事情歸結給“有好事之徒,想成心搞張裕卿”。 張裕卿的實驗室里,確實有過一個叫翟玉峰的學生,經過查證,2016年翟玉峰曾在張裕卿指導下,發表過《用於超級電容器的鎂型LDH電極材料和性能的研究》的論文,在張裕卿造假事件被揭穿後,他也和所有其他學生一樣,保持着沉默。 新京報記者曾就此事採訪了張裕卿,他說,呂翔對他的指控當中,有很多地方不符合事實。但當新京報記者追問他,具體是哪些地方不符合,張裕卿並沒有直接回答。 發出舉報材料的人到底是誰,在有人出面承認之前,沒人知道,至於那段聊天記錄里的內容,真實性也並不那麼重要。 重要的是,張裕卿確實造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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