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下午三时许,北京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在这之前的新政治协商会议开幕式上,他就宣称“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曾经令多少天真的中国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那时起,言犹在耳,而在一波一波他所发动的政治运动打击下,中国人以每次不少于运动卷入者百分之五的比例倒下去,因“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引起大饥荒,致使三千六七百万中国人倒下去(接近真实的数字,一说是三千六百万,一说是三千七百五十万),再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疯狂,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虐杀,到一九八九年仍以这个天安门广场为中心实行武装镇压,一批批手无寸铁的中国人倒在血泊。
中共执政的合法性,如果不说已经被它自己的意识形态、决策、子弹和坦克所粉碎,也已经因此而受到合理的质疑。后来的中共领导层不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们力求挽回这个不堪的局面,但由于民主、法治和人权方面的长期缺失,党群关系即官民关系日趋紧张,民众首先是劳动人民的维权斗争此伏彼起。“按倒葫芦起来瓢”,有防不胜防之势。于是戒备森严,防民之动,严控舆论,防民之口,其实都是在扬汤止沸,激化矛盾。仅在天安门广场,即使严密布控,仍然屡屡发生个体或小群体的抗议活动,直到坠楼和自焚。“民不畏死”,是象征,也是警号。他们已经不止于乞求式的上访,他们以一死表达的,是无权者对滥用公权者的不平与愤恨。 二十年来,在全国范围被逼出来的群体性行动人次逐年上升。以2008年为例,公开报道的贵州瓮安和云南孟连等地的事件,都是长期来基层党政与民众严重对立,激起民愤的结果。三鹿毒奶粉事件表现形式略有不同,犯罪主体虽为不良企业,却也是在地方和部门权力庇护怂恿下,蔑视并侵害民众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共产党内不是没有健康力量,但他们往往倍受掣肘。各级党政实权干部中,相当一些人的官魂深处,还是毛泽东的“不把人当人”。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们不仅不会实行“以人为本”,反而会像毛泽东一样,以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名义,维护和行使无监督、无约束的权力,为所欲为,制造冤案,八方树敌,“与民为仇”。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为当政者谋划一些防范的策略,应对的举措,而是直面历史经验的启示,从被侵权、被压制、被残害者的利益出发,寻找一条有效的自助自救之道,从亿万中国人(包括执政党成员)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出发,寻找一条长治久安之道。 历史经验从哪里来?我不是历史工作者和理论工作者,但作为过来人,回头看这六十年时,不是从概念到概念,而是从包括自己在内的千百万人切身的感性的事实即史料出发,凭常情、常理、常识做出自己的判断。上世纪末中共十五大前,人们就曾呼吁执政者实事求是地总结一次历史经验,却没有得到回应。我们不应在近三十年前那个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官方决议前止步,而要进一步深入,做出民间的修正与补充。中国人为历史付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有权汲取与惨痛代价相当的足够的民间经验。认清毛泽东现象的要害在于“不把人当人”,就是重要的民间经验之一。
“不把人当人”是毛泽东现象的要害 近三十年来,中国民间自发地回顾毛泽东时代特别是1949年以来的毛泽东现象时,依照中国人传统的为人准则,普遍达到一个共识,即毛泽东这个人“说话不算话”,“翻脸不认人”,用来概括其食言自肥,“阴谋”“阳谋”,其不讲诚信,背离道义,印证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言行,实例不胜枚举。这一语可作对他的政治道德的评价。 道德是一个人世界观和人生观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外化。究其根源,套用毛自己的说法便是: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个皇权专制主义的王国。他总是顽强地表现自己,在在是“不把人当人”这一执政理念的实践。“不把人当人”也能叫做执政理念吗?是的,它是某种人民观、民主观、政党观、国家观、军队观的集中表现,也是一种核心价值观。历代的帝王都是皇权专制主义者,不管他们嘴里唱得多么好听,夸称“与民同乐”,“爱民如子”,其实都是把自家置于万民之上,区别只在牧民有术或牧民无术,“牧民”者,把千百万老百姓视为牲畜来驱使服役也。 毛泽东很少讲人类,更没有讲过“以人为本”,甚至很少单独用一个“人”字,大概是力避超阶级的人性论,人道主义,力避所谓“抽象的人”吧(偶有例外,从早年的“与人斗其乐无穷”到晚年的“八亿人口,不斗行吗”,都是把具象的和抽象的人和人口当作他的斗争对象)。而在一九五八年人海战术式的大跃进初起之际,他竟在《介绍一个合作社》文中,大谈“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仿佛极其重视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时在从上到下批驳马寅初《新人口论》后不久,却是正面把“人多”同“干劲大”联系起来,既符合其“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总路线,又紧扣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大兵团作战战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千百万人,如同在战争时期被视为兵源-战斗力一样,在此刻则是实现其超英赶美宏伟蓝图的劳动力-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帝王们居高临下,只见匍匐于地的百姓的黑发,故称之为“黎民”“黔首”,今天“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黎民”“黔首”们在权力者眼中的实际地位,与中外古代奴隶主看作“会说话的牲畜”又有多少不同呢? 战争有战争的逻辑,革命战争有革命战争的逻辑,毛泽东指示林彪,不惜牺牲五万士兵,一定要拿下四平。后来在长春战役中,牺牲的指战员不算,围城期间饿死的无数平民,绝大多数并非毛泽东词典中的阶级敌人。1949年后的和平时期里,毛泽东还曾宣称,即使打起核战争,中国死掉一半人口,还会有三亿人,女人照样生孩子云云。退一步说,这样的奇谈,或许可以辩解为针对核讹诈故作惊人之语,但说到亿万人的死难毫不痛心,竟能以如此轻慢的口吻出之,也非铁石心肠莫办。 更现实而非虚拟的一例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毛泽东在生日那天与文革亲信们餐聚,开头就笑说“庆祝全国全面内战”,这是在他“炮打司令部”,并挑动群众、干部互斗初见战果之后,踌躇满志的流露,也是下一步行动的信号。因为这时即将开展“全面夺权”行动,随之引起全国各地或有军队介入的群众组织间的武斗,运用从长矛到机枪诸种冷热兵器,造成巨大伤亡。如果说从这句恶毒的谶言已可窥见其变态心理的话,转过年来,“上柴联司”的血案中,他就是直接的决策者,王洪文之流不过是执行他的指令。而在现场枪杀的,正是毛泽东多年来口头上、书面上封为“领导阶级”和“基本群众”的工人! 无论是漫画家、诗人喻之为“斗蟋蟀”或“古罗马斗技场”的斗兽表演,都嫌规模太小。毛泽东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视“臣民”如土芥,无情地践踏。这是典型的“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稍有违拗,就“坚决、彻底、全部、干净、干脆消灭之!”从“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斗倒,斗垮,斗臭”,直到肉体消灭。在湖南农民运动中还是针对地主豪绅,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特别是文革当中,那就不管是他原来定性的敌我矛盾还是内部矛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谓人民内部矛盾以至党内矛盾,转眼就可变成敌我之势。而借口则俯拾即是。即使在毛死后十几年发生的“**”屠杀(实际上从6月3日晚上开始的),也仍是毛泽东无视人的生命尊严的“把人不当人”的执政理念起了主导作用。所谓用多少万条生命换二十年“稳定”云云,伤天害理,惨无人道,果然是高举了毛泽东“不把人当人”的旗帜! “新中国”是依照“党国”模式建立的 六十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万众欢呼声中建立的时候,一度的确呈现过“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气象。中共的宣传强调这一次全国性政权易手,不同于三千年来重复多次的改朝换代,而是翻天覆地,“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的大变革,让人民大众代替反动统治者,在自己的国家里“当家作主”。 人们记得,毛泽东不止一次许诺过,要用枪杆子打出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他解释这个“自由民主的中国”,其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将由选举产生,它将实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和罗斯福的四大自由。①这些话出自他1945年7月书面答路透社记者问,不但白纸黑字印在当时的党报《新华日报》和《解放日报》上,而且收入了东北新华书店1948年版的《毛泽东选集》,显然不是别有用心的外国记者造谣。 然而,仅仅四年以后的1949年7月1日,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人们发现,原先所说的一套,不过是出于战争期间笼络国内人心以至争取国际同情的功利需要,正如后来有人说的,宪法并不是为了实施,仅仅是订给外国人看的。只有书呆子才去较真你当时是怎么说的。现在端出来的才是“建立新中国”的指导性文件。 过去人们熟知的“国家”,是指“土地”、“人民”、“主权”的三位一体。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则是这样一个国度,在这里只有顺从共产党的人才算人民,此外尽皆是反动派,阶级敌人。共产党与它所建立的政府一而二、二而一,党政不分,拥有军队、警察、监狱,是一部实施专政的“国家机器”。以“国家机器”对反动派、对阶级敌人加以专政,就体现了“人民民主”。对谁讲“民主”,对谁搞“专政”,最后裁决权属于共产党,甚至取决于毛泽东的一个批示,一句话(自下而上是简报政治或密折政治,自上而下则是批条政治)。强国弱民,大政府,小社会,政府是全能的,正以限制并窒息公民社会的孕育和产生。这样的国家里,共产党才是唯一的真正主人。共产党从上到下的组织,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的制度,共产党的政策,共产党遵奉的马恩列斯,都是只许服从不许反对,岂止不许反对,而且不容怀疑,不容稍有异见,甚至不容建言(毛泽东说“这是反动化的建议,不是合理化建议”);岂止反动派、阶级敌人如此,被称作“人民”的,实际上也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你就丧失了名列于“人民”籍内的资格,归入另册。号称党的三大作风之一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成为对绝不接受批评的讽刺,以致在毛身后没有人再好意思重提了。这样的国家称得上“人民共和国”吗?人民云乎哉?共和云乎哉?这是不折不扣的“党国”。 “党国”体制的创议者并不是毛泽东,也不是蒋介石,而是孙中山。毛泽东有时抬出孙中山和三民主义,只在肯定他晚年倡导的“联俄联共”政策。孙中山以俄为师,借鉴苏俄一党专政的经验,提出了党国模式,未及亲身践行就逝世了,这份遗产留给了蒋介石。我们年轻的时候,便曾把蒋介石治下的“中华民国”如实地叫做“中华官国”或“中华党国”。这一体制是孙中山政治遗产中的负面部分。不过,孙中山毕竟受过西方民主思想的浸润,他还是提出“军政-训政-宪政”三段论,让人看到“还政(权)于民”的远景。蒋介石不肯放弃独掌的大权,等到他匆忙召开“国民代表大会”演出一幕行宪的戏,已是戎马倥偬的1948年,可惜像清廷迫于形势搞立宪一样,为时已晚,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了。 至于毛泽东,与慈禧载沣袁世凯蒋介石不同,他取法“新俄”,形成一套自成体系的思路: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工人阶级是人民民主专政的领导阶级,而工人阶级对全国人民和国家机器、政府事务的领导是“通过共产党”实现的,当然代表中国人民的意志和利益,然则共产党执政的政权就是先天的人民政权,自然不存在“还政(权)于民”的问题,谁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别有用心,不仅是挑拨共产党和人民的关系,而且是企图推翻共产党,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政权,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反人民,罪在不赦了。无须论证,也无须验证,一切的论据都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一句话里。打江山的理所当然坐江山,这就是出发点,也是结论。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一切制度安排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干部决定一切,“党管干部”,党内党外包括各民主党派的干部人选,委任升迁,概由各级中共党委说了算。原说由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组成“联合政府”的平等关系,不知何时暗转为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合作制,一党独大,垄断公权,嘴里说的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实际上要的只是一个声音,应者云集,应声虫而已。 共产党于是成了国中之国,国上之国,而党的领导层则成为人上之人。中共党的组织原则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体都是“民主集中制”,集中是主语-关键词,民主是前缀-修饰语。其基本原则是从少数服从多数生发出来: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中央则服从核心的核心之一人,这是在实践中必然的逻辑结果。据说邓小平晚年讲过,从前是毛泽东说了算,现在是我说了算。这完全符合毛泽东时代奠定的第一把手-第一书记“最后决定权”的制度-这一制度经毛泽东1953年《对刘少奇、杨尚昆破坏纪律擅自以中央名义发出文件的批评》,规定“嗣后,凡用中央名义发出的文件、电报,均须经我看过方能发出,否则无效”而得到进一步的加强。–邓虽在名义上不是“第一把手”,但他享有实际上的“最后决定权”则是事实。这也是中共组织人事上非程序化的一个突出的例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体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在理论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但人所共知,全国最高权力是掌握在中共中央手里。各级人代会的代表,都是由中共各级党委遴选,分配各选区投票通过的,俨然是“上帝的选民”,理应举足轻重了;然而从总体上说,人大也只是起个“橡皮图章”的作用罢了。至于本就由中共主持各方“协商”产生的各级政协,不但不同于1946年时的旧政协,也不同于1949年建国前夕的新政协,入选的与会成员实际上都被剥夺了独立平等的政治人格和话语权,要他们不当“花瓶”“摆设”也难。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如同各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一样,都是在现行体制下仅有的被允许参政议政的人,但他们之所谓参政议政不得越雷池一步,一旦对执政党的重大政策或全局工作提出批评,就会遭到反击,就是不安于客卿或傀儡地位,想要“分庭抗礼”。梁漱溟在最高国务会议上遭到毛泽东的羞辱,不下于刘邦阶前的儒生。甚焉者就是像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那样打成右派亦即“资产阶级反动派”,换句话说是戴上“人民公敌”的帽子。 苏联共产党在国际共运中是“老子党”,中共执政后对各个弱势党派,也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以“老子党”自居。毛泽东从来不畏人言,自称“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即使是“小权”也仍由各级党政干部执掌,草民不得与焉)。《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回答“你们独裁”的指责时,说“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讲对了,我们正是这样”,这是一句名言,言为心声,对普世斥骂的政治独裁,大有以可耻为夸耀之嫌。这样的“反潮流精神”,唯后来者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庶几近之。 毛泽东仍是皇帝,中国人仍是皇权治下的“臣民” 毛泽东自陈他于马克思主义,首要的是取其阶级斗争的学说和社会革命论。其他则是后来的补课。“我们不但要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前一半他做到了,后一半没有做到。中国共产党为夺取政权而斗争的二十八年的后期,毛名正言顺地成为第一号人物,并且在1949年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时,被誉为共和国的缔造者。 但若问他的治国方略,对不住,还没有形成,或者说就是革命时期的原装货色,“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毛选”第一卷的头题,开宗明义第一章也。他根本没考虑过从革命党到执政党的转转变变问题。仍然不乏大敌当前的危机感,仍然是为要对付敌人才去找朋友。落实下来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运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阶级分析的方法,敌人是划定了。当然,现在看到的“毛选”第一卷卷首《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所列的敌人,已是建国后再三删改定稿的小名单。要知道1926年当时毛泽东目为敌人的大名单,还是要看最初的真迹②。那末,为什么后来不同时期毛泽东总要把更多的人-包括一度归入“人民”的人,特别是把所有知识分子当作敌人来打,就明白其来有自,一点不奇怪了。或曰,毛泽东“不把人当人”,是对敌人。革命的敌人,共产党的敌人,革命运动如农民运动的敌人。这些敌人如军阀官僚买办地主豪绅一贯不把人当人,则革命者也不把他们当人是完全有理有据的,此之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搞白色恐怖,我就搞红色恐怖以对之。这就是毛泽东的逻辑。这方面不须赘述。 ① 《毛泽东答路透社记者甘贝尔问》,转引自《炎黄春秋》2008年第10期阎长贵文,其中有云:“’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是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们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按:指美国总统罗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提出的,’言论和表达的自由’、’信仰上帝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以及与各民主强国的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