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草:读到朱微明前辈文中“柏山对党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时,头一个反应是感觉其可悲。她这话不也是对彭柏山前辈的一种侮辱?受尽了屈辱和折磨还“没有一句怨言”,这是何等的愚忠?但再想想,当时她也只能这么说。经历过那样的苦难,朱前辈应该是不会肤浅的。 文中揭露的夏衍所为固然可恶,但更可恶的是独裁专制的共产政权,将国家机器制成了绞肉机。今天这一帮人绞杀那几个人,明天那一伙人又来绞杀这一帮人。最可恶的是毛太祖,是那台中国共产绞肉机的缔造者,并通过其不断开发的政治运动,将那绞肉机用到了极至!
Original: 徐南铁主编 记忆
解放初,我还是一名少年,即从华东军政委员会的布告上,知道了该委员会文化部长彭柏山的大名。读高中时,读了《包身工》,知道了老作家夏衍,后来又读了他的其它一些作品。1998年1月初,我写了一篇《柏山忠魂何处觅》的文章,刊于《文汇读书周报》。这年清明,我回盐城为父、母扫墓,途中,顺道瞻仰了郭猛烈士纪念碑。我收藏有新四军军部政治部1943年1O月编印的《革命烈士纪念文集》书中刊有彭柏山写的《忆郭猛同志——用战斗作纪念》,读罢不禁感慨万千,我在文末写道,“可是,又有谁会为他的出生入死、军功卓著、后蒙冤而死的战友彭柏山立纪念碑呢? 我看柏山还不如当年与郭猛一起战死在日寇的枪口下呢! 呜呼,柏山忠魂何处觅? 思之不胜感喟,又何言哉。”文章刊出,文坛前辈、彭柏山生前好友王元化先生读后,很感动,打电话给柏山女儿电影导演、作家彭小莲,要她看我的文章,并给我写信。后来我去上海,小莲与其姐诗人小梅,陪我去龙华烈士陵园,瞻仰了柏山与夫人的埋骨之所,我向这位文坛前辈,也是革命前辈,深深鞠躬。后来,其夫人朱微明(翻译家,也是新四军老战士)的遗著《往事回想》,是我推荐到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凡事均有来龙去脉,我并非是夏衍与柏山纠葛中忽然杀出的程咬金。
死者未瞑目,生者有其责
朱微明 为柏山平反、昭雪和骨灰安放仪式,随着令人心酸的哀乐声结束了。在骨灰安放仪式的大会上,上海市委市政府各级领导同志和战友们(包括我自己),都恳切地祈祷:“柏山同志,安息吧……” 当天深夜,我独自静静地默坐在暗夜里,四周的一切是如此的空寂……。突然,我朦胧地看见柏山的身影踽踽地向我走近,他那憔悴的面容,忧郁的眼睛……啊!柏山未能瞑目! 从1979年开始,上海党组织对柏山的冤案就进行严肃、认真、全面的复查,夏衍同志理应知道这一情况的。我一直寄予殷切的期望:夏衍同志对死者能说几句如实公正的话,然而就在1979年5月,夏衍同志写了《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见1980年《文学评论》第1期,以下简称《往事》)一文。我在该年春节前夕,读罢它后,那创痛的心犹如撒下了浓缩的盐末,剧烈地抽搐起来。天啊!怎么能这样!…… (一)柏山果真“被捕自首”了吗? 《往事》中写道:“……甚至于连在鲁迅答徐懋庸那封信中也提到了一个青年人被关在南京。而这个人,现在谁都知道,就是彭柏山。”接着又写道:“……这也很清楚,那是彭柏山被捕自首以后……。” 我不知道夏衍同志是否真的密藏足以证明“彭柏山被捕自首”的材料(至今未见他公之于世,似乎也未提供给有关党组织),还是根据“史无前例”中创造的逻辑:“地下工作者必然被捕,于是必然叛变自首”而推断出来的,倘若是这样,那么夏衍同志自己也是难以逃脱这一逻辑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夏衍同志转引鲁迅的《答徐信》一文的那段话时,进行了大有出入的篡改。鲁迅的原文是:“……又有一个青年,也同样的被诬为‘内奸’,然而不是因为参加了英勇的战斗,现在坐在苏州牢中,死活不知么?”(见《且介亭杂文末编》,收入1958年版《鲁迅全集》第6卷,第541页)鲁迅这里所指的青年,确实就是柏山。 柏山是1934年11月在上海被捕的,后来关在苏州盘门外伪江苏直辖陆军监狱里,被国民党反动派判五年徒刑。 事实上,柏山只坐了三年左右的牢,其原因是:1937年“七七”事变和“八一三”事变发生后,国内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民族矛盾上升了。全国军民同仇敌忾,奋起抗战的局面已经形成,中共中央向国民党提出“释放一切爱国的革命的政治犯”;同年8月1 5日,日本军国主义的飞机在苏州上空扔了炸弹(见柏山著《苏州—炸弹》,收在《三个时期的侧影》一书中),这对国民党反动派管理革命的政治犯是一个直接的威胁,在国内外形势的逼迫下,在全国人民的一致要求下,国民党迫于形势,才无条件释放了政治犯。因此,柏山和其他难友于是年8月中旬回到上海,继续为党工作,先后担任中共江苏省委组织部干事、中共江苏省委“职员工作委员会”书记的工作。时隔一年,1938年秋天,又由上海地下党分配去皖南新四军,第二次投笔从戎。 这就是柏山被捕前后的事实经过,这与夏衍同志所写的“被捕自首以后……”是有根本性的区别的。 (二)柏山被迫害以致含冤而死 柏山在新四军历时十五年左右,这是对日本军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进行生死搏斗、激烈战斗的十五年。特别是1945年暮春季节,组织分配他去江南前线,在苏浙军区一纵队一支队任团的副政治委员,他从团直至师、军,整整七个年头,担任政治领导工作。在陈毅、粟裕两位司令员的直接领导指挥下,尽他所能,参加了我军的军事、政治、文化等各项领导工作,对于工作中的功过,当时与他共事的战友都尚健在,他们当能作出公允的评价。 全国解放后,华东局在1952年春将柏山同志调至上海,担任华东文化部的领导工作;1953年春,调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任领导工作。1955年5月,由于大家熟知的“胡风事件”,柏山不幸遭株连,受到极不公允的审查。一年半后,以莫须有的罪名,作出了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行政降四级的处分。尽管如此,柏山对党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他忍辱负重,转徙青海、福建、河南诸地,永远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殷切地冀望着,同时也相信党一定会把他的问题查个水落石出,终有一天能回到母亲——党的怀抱。然而,他终究没有逃脱魔爪,在备受摧残之后于1968年4月3日,他那旧伤新创的心停止了跳动。 (三)历史和现实 由此我不得不想起,夏衍同志诬陷“彭柏山被捕自首以后……”也非今日始。早在1957年8月,在全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夏衍同志那有名的“爆炸性发言"中,就这样说了。在这之前两年,他和一批同志一起,已被剥夺了发言权了。1967年秋,江青一伙把柏山诬为叛徒,而他的材料来源就是出自夏衍同志的“爆炸性发言”。而江青等人又用这一诬陷来批判所谓“四条汉子”。历史真会开玩笑,本来是用来射向别人的流矢而最后又穿入自己的肉体。当然,幸运的是,历史终于翻过那可怕的一页,而我终于揣摩出一点道理来了,夏衍同志始终有一个“不能忘却”的大目标,柏山的悲哀大概就因他曾是伟人旗下小小兵,而且始终虔诚不肯背叛。要不然,又作何解释呢?
(四)鲁迅是如何培养、帮助柏山的?
柏山早年在上海参加“左联”,进行革命工作,他是在鲁迅先生直接培养、帮助、鼓励下从事创作活动的。柏山被捕后,关在苏州牢中,化名陈友生,和鲁迅先生一直保持着通讯关系,直到鲁迅先生逝世(《鲁迅日记》中,有多处记载了彼此通讯的年月日)。鲁迅先生在政治上、创作上、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帮助、支持过柏山。同号子的难友黄浩同志,患中耳炎,脸肿得厉害,缺医少药,濒于死亡。柏山写信向鲁迅先生求援,鲁迅先生要胡风两次寄药到苏州牢中,黄浩同志才保住了生命。由此可见,鲁迅先生对任何一个革命青年,总是伸出热情的手予以帮助的。
1936年6月,鲁迅先生将柏山所写的短篇小说《崖边》介绍给日本《改造》月刊《中国杰出小说》专栏刊载,这篇小说前有胡风写的作者小传。继而是收集了柏山发表了的五篇短篇小说,由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于是年8月出版,书名《崖边》,所得稿费,按月由胡风寄五元钱往伪陆军监狱,给柏山买书,或改善伙食的费用。
我和柏山是1941年冬经组织批准在苏中根据地结婚的。1943年冬,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近得《鲁迅三十年集》,往往回溯过去,那当日暗云密布的天空,如在目前;沉重的心情,俨若冻馁的寒鸦。”他又写道:“我永远不能忘怀鲁迅先生在苦难中给予我的温暖,在寂寞中给予我的热情,在黑暗中给予我的光明,在绝望中给予我的希望……”这反映了柏山对鲁迅先生的感情多么深厚!
朱微明同志的这篇文章揭露了夏衍同志对彭柏山的诬陷,而且在彭柏山被上海市委隆重平反(由市委第一书记王一平同志亲自将党旗覆盖在鼓柏山骨灰盒上。)后依然在《……往事》一文中,继续诬陷“彭柏山被捕自首”。真是岂有此理,太霸道了! 朱微明很气愤,曾将此文寄给刊出夏衍《……往事》的《文学评论》。此刊是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主办的刊物,在文学界很有影响。当时该刊的主编是文学研究所所长谢觉民先生兼任的。谢先生是位老作家,我与他熟悉,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时,我与他都是中国社科院的作家代表,分在一个小组。我曾问他为什么不发表朱微明的文章,他说因为夏衍是文化部领导,也是老熟人,他曾致电夏衍,告知朱微明文章内容,夏衍说“不要发表!”他也就没有发表。夏衍是文坛前辈,“文革”中受迫害关在秦城监狱多年。但难道凭此就可以任意诬陷彭柏山,并封杀柏山夫人朱微明实事求是的文章么? 显然不行。任何人,不管他的地位多高,都必须在历史评判台上,接受理性的评判。
人所周知,鲁迅曾痛斥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四人是“四条汉子”。解放后,周扬、夏衍等都大权在握,把鲁迅的朋友冯雪峰、学生萧军等打成右派或反革命。他们不敢挑战鲁迅,却向鲁迅的弟子鸣鞭,不过是玩的“清君侧”的老把戏,实在算不得英雄好汉。周扬在“文革”结束,重新担任领导职务后,公开向被迫害的“胡风案”相关人士及家属道歉,甚至痛哭流涕,这与夏衍的言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