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草:估计那些反对平权法案的网友,尤其是华川粉,很难读懂此文的真正意思。若非本博曾在皖南贫困山区工作过,又有在少数族裔占多数的大学几十年的工作经历,可能也会读不大懂此文较深刻的含意。
Original 刘子1984 秦朔朋友圈 To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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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 | 文
沉默人生 年岁渐大,最不忍在亲人的电话中听到村里XXX死了,XXX“快不行了”之类的消息。乡野静默,人们默默活着,又沉默地死去。仿佛活着,就是一件无声的事情。 这几年,家乡小村每年都有一些非正常死亡。前几日,村庄群里说一个叫刘秋生的人死了,傍晚他去自家鱼塘捞死鱼(夏天炎热,鱼的死亡率高),结果第二天人都没回来,家人找了一晚上才想起来鱼塘,清早去看,人已经浮在水面。 我知道黄秋生,但就是想不起来谁是刘秋生,直到母亲告诉我他的诨名,一副矮小黑瘦的样子才浮现在眼前。这是一个从来就默默无闻的人,一家人孤零零住在村庄靠山脚的地方,光棍打到四十多,娶了一个外村精神有问题的女子,生了两个孩子,苦哈哈地过日子。前两年评上低保,日子好过了一些。今年疫情影响,附近打工的厂子关门歇业,就在家闲着。那天傍晚舍不得塘里的死鱼,拿着张网去捞,一不小心滑了下去,不会游泳,便淹死在自家鱼塘…… 沉默了一辈子,最后的呼喊,只有塘里的鱼和岸上的山听见了。 母亲为刘秋生留下来的两个小孩和精神病老婆感到叹息,一个本就贫苦的家庭,转眼堕入深渊。幸好国家有低保,农民有田地,否则一个家庭的悲剧还将无下限地发展下去。 去年是我的叔叔因为工厂爆炸去世。再前年,是我一个本家的中年人,他的悲剧更具代表性。 这个本家,幼年时,他的父亲被蛇咬伤贻误医治去世,跟着母亲长大,长大了自己不学好,常年混迹温州,不务正业,小偷小摸,多次被人抓到,一身是伤。眼看孩子大了,安分了一些。前年夏天出去跟朋友吃夜宵,与人发生冲突,打架过程中被人砸破了头,喝了点酒也没在意,打完架继续回去睡觉,结果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出租屋。 不要被电视、小说误导,没有刑侦,没有破案,没有新闻,没有后续处理。他是有“污点”的人,打架的对方也“不容易找”,便没有人在意他还是一个妻子的丈夫、一双儿女的父亲。打工地的族人匆匆帮忙收了个尸,即告“结案”。 乡村光棍多,后来他的妻子再嫁,还给儿子争取到一笔不菲的“保障”。他的妻子本不想再嫁,奈何丈夫去世后那个本就败落的家已彻底崩塌。 那个本家还有母亲和一个弟弟。弟弟不学无术还染上毒瘾,媳妇儿早就跑了,弟弟不但帮不上任何忙,还随时有把整个大家庭拖入万劫不复的危机。他们的母亲快六十岁,依然在县城苦苦撑着,带着弟弟的小孩上学,可惜那个少年也不听话,有重蹈父辈覆辙的危险。一大家子的负担,压在六十老母和四十多的嫂子身上。 近些年老母身体每况愈下,今年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已肝癌晚期,寿命不过两个月……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就此人亡家破。 其实,那个本家乃至他的弟弟,也都不是什么大恶人,没犯过大罪,也没有过于为害乡里,如J.D.万斯在《乡下人的悲歌》里说的,“只是一些寒门的乌合之众,一直在挣扎着前行”——挣扎着走向滑坡。 美国乡下人的悲歌 J.D.万斯是一个美国的小人物,在祖辈的关爱下上了耶鲁,有份好工作,是个典型的美国中产。 一个“小人物”在31岁时就写回忆录,还被美国社会精英广泛关注,实在大大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出生的美国白人蓝领阶层的宿命,让“全球学术界、金融界、企业界、政界、科技界的领军人物惊觉自己原来置身于这样的一个世界”,他们“为了更好地了解世界”,纷纷开始阅读《乡下人的悲歌》。 事实上,精英们之所以重视,还在于J.D.万斯笔下“白人垃圾”的生活状况和政治反抗,直接推动了特朗普的崛起。他的书,正是这一巨变的第一手资料。 J.D.万斯是苏格兰-爱尔兰人后裔,这个族群中,有数百万没有大学文凭的工人阶级,他们在美国人的称呼中,是“乡下人”“乡吧佬”以及“白色垃圾”。 从早年的南方农场佃农、煤矿工人,到“美国打工潮”期间纷纷北上,成为现代机械工和工厂工人,贫穷一直是他们的家庭传统。 如今,这个族群多生活在美国的“铁锈地带”。这个地区,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精英导向下的制造业外流,工作岗位不断流失,社会发展停滞,人们变得越来越悲观——今天,他们成为比拉美裔、黑人更为悲观的群体。 笼罩不散的悲观,形成了强大的文化,深深地影响和摧毁着他们,导致“从低社会流动到贫穷,再到离婚和吸毒,我的家乡成了苦难的中心”。 像J.D.万斯这样,在他的外祖母——一个刻薄的乡下老太婆呵护下脱离苦海的人实在太少。这种深刻的文化,整整雕塑着一个阶层,今天,酗酒、吸毒、频繁的离婚、社会福利保障下的“好吃懒做”并没有更少。 他们悲观、愤怒,对外部充满不信任,变得越来越保守,而保守封闭又加剧着愤怒和不信任……他们从民主党转向共和党,直到特朗普振臂一呼,哗啦一声应者云集,直接把跟他们性情神似的特朗普抬进白宫。 如今的灯塔国,阶层日益分化,冲突日益频繁,精英主义被怀疑,许多原本隐晦的事物也都放到台面,更加难调合。特朗普和“乡吧佬”们反映和顺应的,正是这一历史趋势。由此去看,特朗普的当选与连任,实在再正常不过。 不谈政治,更重要的,是文化塑造文化。最疼爱J.D.万斯的外祖母,是一个从贫困山区跑出来的叛逆少女,她的家族是“宁可冲你开一枪也不愿和你争论的家族”。即使年纪大了,也是一个整天揣着手枪到处晃荡的暴躁疯婆子——就像《三个广告牌》里的米尔德里德。 J.D.万斯的母亲,是一个不良妇女。跟周边的夫妻和情侣们一样,他的父母,总是在相互侮辱,大喊大叫,偶尔动手打架。她先后N次离婚,每隔几个月就换一次男朋友,最令J.D.万斯难过的,是每当他开始喜欢上母亲的男朋友时,他们就会从他的生活中一个个消失。他的母亲,酗酒、自杀、蹲监狱、离家出走是家常便饭; J.D.万斯在粗暴、动荡的环境中长大,如果不是外祖父母强烈而奋不顾身的爱,姐姐琳赛的陪伴,以及几次关键的选择,他也许会跟周边大多数人一样,成为一个“白人垃圾”——他所在的米德尔敦市,公立高中有20%的学生在毕业前辍学,大多数人不会拿到大学毕业证,几乎没有人到外州念大学。所有人对自己,同时也对身边的人不抱什么期望。 即便已经跳出那个阶层,J.D.万斯也在多年后明白,那些群体基因,譬如“习得性无助感”(以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不会影响自己将来)、习惯性的逃避、愤世嫉俗、悲观怀疑等,将永远折磨着自己。 也正如笔者在《出乡村记》里描述,不管美国中国,没有一个“乡下人”的成长过程中不会遭遇几次重大挫折。每一重挫折就是一道门槛,跨过去就是上升,没跨过去就是下降。 《乡下人的悲歌》,不仅是一本回忆录,还是一个关于社会学、心理学,也关于社区、文化、信仰的问题。一些社会精英阶层,在居高临下看待“乡下人”,在拍脑袋做决策之前,都应该好好读一读。 谨防社会割裂! 灯塔能照耀远方,可是自己脚下往往乌漆麻黑。近些年人们对灯塔国的审视也越来越客观,在此无需展开。
不管灯塔还是我们,不管向左走向右走,都逃不过社会发展的普适规律。以美式《乡下人的悲歌》为镜,可以照见我们自己。 上世纪战后的灯塔国,一片欣欣向荣,人人有份体面工作,民众富足,积极向上,美国梦真正成为一种全民精神。 随着美国精英和资本主导下的国家走向金融、高科技、高端服务,以白人蓝领为代表的工人阶层走向衰落。虽然国家保障、社会福利同步在提升,但一方面他们只能保障基本生活,贫者其实愈贫,“多数家庭连3000美元都拿不出来”,另一方面,如查尔斯穆雷《脱离实际》一书展示的黑人群体,“我们的政府正通过福利国家体制加剧了社会溃败”。 事实上美国经济依旧在发展,真正的溃败来自于精气神的溃散。当美国梦不再激励人们,灯塔下的黑暗日益被看见,阶层差距日益明显且固化,精英越来越绅士、优良,下层越来越暴躁、易怒——而这些社会情绪和文化,又反过来加重着分化。 社会福利也是如此,一方面给予保障,另一方面也成为精神毒品。“乡下人”们对自己、对身边渐渐失去期望,对奋斗乃至工作也失去兴趣。 混乱引发混乱,不稳定导致不稳定,逃离了油锅,却逃不过烈火,这便是“乡下人”无法摆脱的“悲歌”。 我家乡小村,今年陷于失业半失业的农民工数量大增,以至于本该外出打工、空空荡荡的季节依然“人丁兴旺”——疫情只是催化剂,根本原因还在于他们就业的,大多是科技含量极低的制造业和各种工地。随着制造业的外流、去产能,以及房地产投资的下滑,他们的就业问题是趋势性的。 即便一些制造企业从沿海搬迁到中西部,也解决不了趋势性问题。 比如我的家乡,每个县以及一些乡镇都建有工业园,但引进的工厂多靠吃政策红利、廉价劳动力红利乃至环境成本,近些年地方政府更聪明了,政策收紧,环保趋严,许多企业陆续关门,还在坚持的也往往开工率不足。工资水平多年停滞(月薪2000元左右,3000元已是“高薪”),而社会生活成本不断提升,农民工就业和收入问题已日益浮出水面。 5.8亿的农民是中国最大的一个群体,他们大多数缺乏技能、资本、人脉资源、社会支持,因而缺乏改善及向上的能力,甚至还缺乏发声的通道。在当前三农政策下,又被引导脱离土地,成为似农似工,又非农非工的群体——他们的困难,如不加以重视、提前布局,恐将成为国家的巨大困难。 许多年轻一代的“乡下人”更是如此,既缺乏拿高薪的能力又不愿去拿两三千元的工资,除了当“网红”看不到太大希望,加上消费主义和娱乐主义的侵袭和裹挟,状态更堪忧。 我之所见,不管是经济发达的江浙沿海农村,老家中部省份,还是贵州山区,大量没读过大学的95后沉陷在抖音快手,吃鸡王者,直播网购,以及小贷、啃老中,对工作不感兴趣,对未来既迷茫又习惯性无所谓,与J.D.万斯描绘的“习得性无助”、习惯性逃避并无二致。 发展的功课,不在发展本身,而在基础。 因此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功课,并不在表面的城市化、房地产,也不在高端制造、网络经济;乡村振兴的功课,也不在表面的经济、产业、土地,更不在乡村亮化、合村并居大拆迁。而在于无论精英还是“乡下人”,都能看到一个可以改善的未来,都能真正拥有一个共同的“中国梦”。 一个理想之国,应当是精英推动发展,政府维护公平,社会充满人文。人们将不同阶层不断撮合,而不是像《乡下人的悲歌》描绘的那样不断割裂; 一个理想之国,不是城市顾城市,乡下顾乡下,不是一群人撒丫子“更高更快更强”,一群人走向沉默无声无息,还有一群人左右为难走向键盘侠。我们宁愿慢一些,等一等,也要带上“乡下人”,带上自己的灵魂; 一个理想之国,不是空喊自由、民主,也不是高喊道德、批判,不管西方拥趸还是意识形态守护者,我们对乡土共同的热爱、我们共同流淌的文明基因,才是缝合分歧、超越立场的共同血脉! 首要防止教育割裂! 社会发展最基础的功课,莫过于教育。 尤其让我悲伤的,是沉默的刘秋生、本家族兄的悲歌,还很有可能在他们的后代身上继续“传唱”。 卢迈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指出,现在城乡孩子的教育差距,可能比十年前还大。 比如,富裕家庭往往会拿出很多时间和金钱培养孩子,从小教孩子各种技能;中间阶层也会省吃俭用,将家庭资源聚焦到孩子教育;而“乡下人”家庭,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金钱,甚至缺乏感情。 留守和单亲已经是乡下孩子的普遍状况。爷爷奶奶通常都不知道怎么带孩子,自然放养,缺少情感交流,村里玩伴数量也在减少。精神依靠的缺乏,导致在一些深度贫困县,酗酒、吸毒等社会问题已侵入基层,深入村民家中。哈佛大学一项研究表明,一个人如果有9个类似的风险因子,就几乎会重蹈父辈覆辙。 不计其数的乡下留守孩子,他们的父母教育、社区教育基本都是缺席的。 再看学校教育,笔者在前期一系列文章中已指出,乡村的教育被城市收割,大量中小学被合并到城镇,绝大多数教育财政被用于城市,优秀教师等资源也被不断抽离至城市。 乡村教育被釜底抽薪,加上乡下孩子上好大学的难度越来越高,乡村教育的底线,已一退再退。“乡下人”的期望值日益降低,“大不了出去打工”。可是经济趋势已经决定,打工并非好出路。乡下的后浪和小小浪们未来如何发展,决定着一国发展的最终成色。 教育是乡村的灵魂。很明显,留在乡下的孩子,父母都实在是无能为力的,但“只要是村里还有孩子,不管占比是30%、20%、10%,对于中国来讲都是一个很大的事情”。放任自流,甚至地方教育部门继续人为“乡村教育拆迁”,都将引发未来的社会割裂。 卢迈先生的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通过“山村入户早教”弥补乡村学前教育的欠缺,又把辍学成年人找回去再教育,使人更爱惜自己,无疑才是作为“中国发展”的使命和正确行为。 即便城市,教育仍然是巨大问题。一方面,许多现象,如一些教师收受“贿赂”区别对待学生,学校重视作为数字的成绩而不重学生的身心健康、全面发展等,正是社会畸形发展的集中缩影,另一方面,教育的割裂又从根本上加剧着社会的分化与割裂。 首当其冲的是地方教育部门钦定并放大“重点”,不断将社会焦点、优质教育资源注入“重点”中小学,从教育开端就人为进行层次划分;学校为了分数,又继续分出“快班”、“慢班”,扶持“好”学生,放任“差”生,持续推动不平衡。 中观上,教育日益产业化。哪怕公立小学,有些也会巧设名目,收费不断,综合算下来,费用往往要超过私立学校。以至于公立、私立,彼此作为收费标准参考。 近期,家乡所在县的中小学就开始统一收“延时下课费”——原本4点多下课,学校统一加上一节课到5点多,每学生每课收费3元。分摊到学生虽然不算多,但收归学校,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仿佛是为了与课外辅导班直接抢“生意”。疫情期间,人们收入普遍缩水,生活更加困难,地方政府不想着为民减负,反而通过教育“创收”,以至于家乡近期流传一段语音视频,一个愤怒的家长在班级群里对班主任不好好教学却老变着法子收费破口大骂,引发家长们暗搓搓的点赞、转发。 近期缪可馨小朋友的惨剧,袁老师的冷漠、校长的包庇、505家长群的排队点赞,就是虚伪功利、市场化、阶层化等教育乱象的直观体现。这些乱象,实在是贻误子孙的重大问题。救救孩子,也正成为摆在政府和社会面前,与经济发展同等重要的课题! 教育的原则,不能一味走向市场,走向精英主义,原点必须是平等和公平。比如日本,政府不分好学区坏学区,不分大都市、偏僻乡野,学校的财政分配同等标准,教师的收入统一标准(不以区域,仅以学历、资历),通过教育资源的公平、自由流动,推动着教育乃至社会的公平发展……结合日本的文化和收入分配制度,直至今天,尽管经济发展停滞,人多地少,贫富分化,日本社会阶层的分化与对抗,仍然是主要发达国家中最温和的。 由此,真正的危机不是疫情,也不是贸易战,甚至也不是经济放缓,而是来自我们自己内部,可见或隐性的社会割裂。如不加以重视、改变,它将不只是“乡下人的悲歌”,也将会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悲歌。
J.D.万斯《乡下人的悲歌》 卢迈《现在城乡孩子的差距,可能比十年前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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