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到这本书,之所以会读起来,不是因为译者林少华(他的日文翻译实在不咋地,尤其是其对村上春树作品的翻译,和台湾的译者比较的话),而是因为两点:
一是川端康成。该书的完整标题是《侘寂之美与物哀之美:川端康成与安田靫彦》。很多年前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虽然是译本,但是印象很好。 另一个原因是标题。《侘寂之美与物哀之美》题目很有意思。物哀很容易理解,是和日本人对物的“敬”、“惜”态度有关。再加上从大众传播艺术中领略到的日本人对人生苦短的深刻体验之审美化倾向。 侘寂是一个生造的词。侘字最早见于屈原的楚辞作品,用法是侘傺连用,表达失意的意思。如《离骚》中的“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九章·哀郢》:“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等等。 “寂”是一个美学概念,在日本备受关注。根据林少华为该书作的译序,寂似乎指萧索、孤独、惆怅,且悠然自得。 这样一来,侘与寂连用,似乎意味着:失意、萧索、寂寞、孤独,而又观照于失意、孤寂的状态。 林少华添加的“悠然自得”应该是他自己的误解。对于失意、萧索之感,抱有一种静观、乃至审美的态度,确实与禅学不远。然而与悠然自得似乎仍有距离。这样一种美学感受或境界,似乎在中国唐代就已经有了,特别是唐诗里与佛教、禅意有牵连的那一类。比如,号称“诗佛”的王维的诗歌。 如果考虑到佛教进入中国的历史,则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意与禅意的结合或者就已经出现,对失意、萧索、孤寂之美的观照与审美恐怕已经有了。 “物哀”是对于世间事物必然消亡的感伤。哀物、惜物,似乎暗含对人生苦短的深深叹息。正如黛玉葬花,那种对落花的爱惜与伤感,如果没有与她对自己生命、青春的叹惋相联系,其触动人心的感染力怕要大打折扣吧。 "物哀”与“惜物”紧紧相连。最近读到《礼记·祭义》中说:“霜露即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 ” 君子踩在霜露之上,竟然有凄怆之心。可以理解为一种惜物或物哀的吧。若果如此,中国古人也有物哀乃至惜物之感,或非日人专有。然而,这句引言,却也可以解释为君子触景生情,踩在霜露之上,想的却是逝去的亲人。如此,物哀就被转化了,与人生苦短产生了比照与联系。 虽然以上审美观念的提倡是与日本人企图构造大和民族与众不同的美学概念有关,然而考虑到人性的大同小异,我以为,美学、美感上的理解与感受也应该是大同小异的,至少是有同有异的。侘寂也好,物哀也罢,作为日本文化传统的一种审美范畴,是对于古代中国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发展。阅读此书,可以想见日本艺术大师川端康成、安田靫彦,以及对后者影响巨大的良宽等人对美的孜孜以求,可以了解和体会日本人殚精竭虑地保存、弘扬日本艺术、文化、美学的拳拳之心。 几年前我去日本旅游,所见所感让我在在感受到日本文化,甚至于中国唐宋文化的魅力。而在今日中国,我们已经看不到古代文化的遗迹,民国、清朝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唐宋了。 阅读《侘寂之美与物哀之美:川端康成与安田靫彦》让我感受到了日本艺术、文化、美学的传统与继承,也让我看到了日本人在书法、美术、美学领域对中国古代艺术、美学的继承与发展。中国已经失去的书法、美术之传统,我在现当代日本艺术家的笔下找到了。 我一直认为,日本是中国最好的镜子。作为历史上有着长期的、多方面的文化交流与碰撞的两个民族,中国古代文化的优良传统在现代日本才能找到真正的传承。作为同样在西方国家的逼迫之下打开国门的两个国家,日本的明治维新之成功,与中国从鸦片战争、戊戌变法、五四运动、辛亥革命到共产极权的曲折发展,见证了“小弟成长为巨人,大哥变成侏儒”的历史变迁。日本自上而下的成功的现代化政治经济改革,与中国两百年来屡屡失败的革命与变革的努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学者们普遍认为:现代化是全面的变革,政治经济领域的现代化必然带动与影响文化、艺术、美学等方面的现代化。传统文化、艺术、审美在现代化的挑战面前如何继承、发扬光大是一个普遍的课题。日本人对传统文化的执着继承与发展尤其值得中国人认真学习。《侘寂之美与物哀之美》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样本,喜欢艺术、文化、审美的中文读者不仅可以从中感受日本艺术、体会日本人的美感特质,而且可以触摸日本艺术美的传统,乃至窥见日本艺术渊源的中国传统艺术之美,甚至于触摸到中国艺术与日本艺术之间美的对话。 小时候听说,人生有三个理想的方向:真、善、美。成熟的我才认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 如今,我读历史、新闻以求真,读哲学以求善,读文学、美术以求美。而在阅读之外的人间,我力求做一个真实、有良知、有审美趣味的人。 当这个世界不断批量生产出乌合之众之际,读书、读好书是我们个人可以选择的、脱离低级趣味、走向真善美的一条小径。芸芸众生与独立个体之间的区别或许就在这里。庸众总是大多数,追求真善美者总是少数。借用范仲淹接近一千年前的名言:微斯人,吾谁与归?或许,甘于寂寞,才能成就独立的个体? 谨以此文推荐《侘寂之美与物哀之美》给寂寞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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