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縣是川江宜渝航線中途港,客船上下水必停靠,根據水位航道情況,經常在萬縣過夜。船員有不少在此安家,有本地籍也有外地的;張師傅下船一手拎包,一手拎只鬧鐘,明亮的大眼睛,厚厚地嘴唇。鍾是住艙配置,就他回家攜借用用。他沒手錶,在船看船鐘,回家攜鬧鐘,逛重慶宜昌漢口南京上海街市他未誤過船。
行船人愛踏地氣,靠妥躉船在水線邊站站,張師傅過來笑笑,揚揚手上的鬧鐘,意思是公家的,我借借隨人回來。沒有同事笑他問他。他是舵工頂級,月薪81元;與我爹、我伯,我舅祖父同事,早就是舵工。爹說就數他回家提鬧鐘。觀川江大碼頭,萬縣生活水平比較底。船開頭,照例我正班先執舵,讓張師傅副班坐一小時;再換舵;有時後兩個小時都是我包了,操舵站立,動作,年輕挺得住。只有這般尊敬張師傅,還有駕駛台的清潔,拖地板、倒痰盂、清理無線電話、收送電報紙等等主動多做做;有時心怨前輩,老實人張師傅怎麼不提他當三副?
川江三副三引水就是頂尖的舵手。作為高級駕引人士之起碼,川江三副三引水在駕駛台不能單獨值更,就是不能獨擋一面,船長大副大引水走船,需要時隨時叫三副三引水“操舵”,換下舵工比如我;老三是值更引航人的助手,平時掌俥鍾、了望、聯繫等。航海技術中,引航、駕駛,與操舵執舵,是兩個概念。有的將X三引水寫成為毛主席江峽輪引航啊。我未死,你就不能這樣吹噓。留你面子不點姓名了。張師傅仁萬操舵技術很嫻熟,船藝是高手。修船時夜航艏旗杆的準星燈,是他在油漆將干未乾時用繡花針輕扎,大副立甲板眼巴巴地望着,弄好;錨鍾霧鍾,信號旗的繩結,我們學習張師傅打法,就是英國式航海結數種;輪機長宜昌重慶啟航前親自檢驗舵柄舵機,總要問問張師傅,舵的感覺好嗎?我只有靜肅一旁,見習的份兒。
第一次上水看萬縣港,啊,最正的客碼頭躉船,斜邊三角形的石級階梯嵌在懸岩峭壁上,一口氣登上去怕是腿筋骨硬腰柔軟地健壯,比重慶朝天門地勢氣勢高、險。難怪吳冠中先生看中萬縣港的雄姿,擇角度在一旁寫生,有人攔阻,呃,不能繪圖不能搜集情報嘢!大師當年窘態兮兮,逃之夭夭。吳的萬縣畫,沒畫好。我遇到一對日本老年人,整個二等艙就他倆旅客;見我着工作服拎拖把從駕駛台舷梯下來。老男說是畫家,希望我指點他沿江地名特徵,他會點漢語,速寫本是空的,他付費。我笑笑走了。日本人怕是請不動爛水手鄧公子。
夏季洪水,重慶開8時下水到萬縣下午,真早哇。我執舵過千斤石,放眼萬縣,滿蕩蕩滿江洪濤浩浩,我的老闆不動手勢,端着川幫袍哥架勢,嘴角吐兩字“調囉。”我執左舵漸慢,下水全速舵效快,船是滿載,船向動了加滿舵;報告舵滿了!船位正橫江心主流,主流很急。副班舵工熊高明師傅見勢將我扒開接舵,再次報告舵滿了,舵角器顯示左35度了。一兩秒鐘逝去,老闆竟下令左俥停,三副停左俥。船主機系東德進口,自動俥鍾控制主機,海軍就是用它造艦。左滿舵、右快俥、船滿載、江洪水,橫在萬縣港江心往下淌,淌。駕駛台行規,全船無關人員不得入內;船長操作,低級者不得岔嘴。駕駛台內一片死寂,離躉船視線愈來愈遠。川江客船這陣兒配2名老闆。另一老闆在前者老闆身後臨立多時不吭聲,這會才說“開左俥”。雙俥動,幾秒後,橫向船身扭上向,順向後,徐徐上朔靠好碼頭。張師傅在場觀,事後對我說,熊扒開你是提醒老闆舵拿到位了,保護你,不該停左俥,早就扭過來了。萬縣港洪水很激亂,用俥很關鍵。我相信他和熊師傅的幫助。
冬季枯水位上水抵萬縣港遲,一般天黑了。一次,二副叫我,穿單衣跟他走。二副叫我是信任在下,不胡言不是非。走呀走呀,上山哪上山,踏石級呀踏石級,寒冬里萬縣裡,熱汗津背;黑咕隆咚這前野戰軍軍直通信兵,跟在二副後頭,真是小跑的血虧勁,小伙屁顛屁顛。我不敢問二副閣下,夜行萬縣2小時山路幹啥呢?
二副是個老實人,墩實模樣,豫省籍人氏。一踏上中國船甲板,就是二副。嗨,川江就一個。他念高級中學,不會游泳,也不喜歡開什麼船,被國家選中送到蘇聯伏爾加河運學院留學8年,船舶駕駛專業。回國拿工資61元。他的水晶墨鏡,系全船排名第一,西北利亞礦藏出那玩意兒。他無見習實習期的,也沒摸過川江的舵。要在民國時代,二副薪水160元以上吧。
我想想走在前頭的二副。二副僅回頭一次問,有對象了嗎?嚇嚇。原來,二副娶了個萬縣妹,當地報社記者,結婚十年來才調到漢口去。這不,到岳母家搬雜物帶走。轉進山村一間向陽屋,夜裡也有方向的。老婆婆慈眉善眼歡喜女婿,在下也跟着沾光,一大碗酪糟煮雞蛋,讓冬夜的崎嶇山道奔波疲憊,一掃而去。我挑了一大籮筐先出門,二副在後頭跟岳母悄悄話,思女兒的話,下江好的話,常回來看看的話。我算是留學蘇聯一等二副的西崽,二副在萬縣,是有面子的人士。沿江看慣了上海的百老匯、派克大廈,吃得了重慶的冠生園茶館,萬縣的山居,我養老時怕是沒有這般福氣。那是巍峨仁者的山啊。
一路下山,青石板路五色土般溜溜地細腸,悄悄地朦朧朧蠻遠老遠。二副看我挑擔子一定很好笑,癟三賴四姿。二副只讓我換他一回。關照我。下到躉船前,一定是我挑的,一直上船三樓,到二副艙室里。二副的信任。在江湖混飯吃,見顏生情,按部就班,人之常情,水往下流。
另一回,晚飯後去萬縣街頭看藤椅、盆景之類,看民居漸行漸遠,天黑。返回躉船大吃一驚,東37號輪不見了!碼頭口樓上萬縣港調度室兩位師傅聞我投訴,哈哈大笑,XXX的娃兒也會掉船啦!一代不如一代。交通艇送我到聚漁沱,東37號船在那兒拋錨,凌晨再上駛入渝。望着黑朦朦的山軀,水波鱗鱗映客船,像軍艦待航,像救生艇等我,一步跨過闌干。心在船。
揮別夜泊萬縣,天然長江。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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