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兩岸張愛玲迷基於文學的閱讀,審美的慕仰,善意的憐惜。現代女作家,民國世界的臨水花照人;先祖李鴻章、張佩綸,貴胄衰落也系千金身,且女兒紅,滬港書院教育;遇人之不淑,感慨千萬里唯唯一聲太息。張愛玲到了美國,是善意善終的。我在黃土地念她的小說,她在彼岸生活寫作。感覺張愛玲的風,有意思的。
她小說里的描寫,可以當作散文來讀的。帶來一本《小團圓》在美送人。真要感謝宋先生拿出書稿的宏量。這部小說晦隱生澀,怕是辜負了張迷的期望;連研讀者比如在下,為大作家如此羞澀創作而困惑,她在自由美國心累氣餒,不難窺探那縷絕望-不能忘懷的第一個愛人。女作家面子大、心小、精神不死,怕是張先生人生軌跡末段的心靈顫率。
美麗園,南京西路上一個站驛,穿過美麗園高級住宅區,就到延安西路,威海路。曾經,張先生與愛人漫步美麗園,轉這圈、兜那圈,悄悄地、輕輕地,晨曦的洋溢、夜色的眉梢,不可以牽手、不可以比高、不可以躲雨,只有歡、只有笑,男孩子踢來皮球溜去了,小茵茵唱着歌,有軌電車的叮噹、叮噹,擾遠了。
張先生的《色戒》。歷史背景,丁默邨和鄭蘋如去的那家皮貨店,就在大光明電影院西,明明叫“西比利亞”名字,怎麼後來這影那編老是弄成西北利亞。那家店堂年輕小伙我進過,一條白色長狐,師傅手攤於柜上,雪雪白白、絨絨暖暖,請看,市尺之距,每一縷白狐毛梢,頂針尖一點是淡淡的藍,淡得化得開、淡得不知雲霧、淡得心裡癢酥酥;遠點觀賞,雪雪白白,又融化了淡淡的愛心,融化了淡淡的人意,融化了天長地久的深情,率率地真,真真的美。不可以說華,不可以說麗。這,才是西北利亞純純的藍狐、裘脖,價6千元;不是凡漂亮女孩就可以鎮定、就可以自如的。1980年,小住威海公寓。
凱司令,是中學生都可以去喝牛奶的咖啡店。張先生是大作家、同時是小女人;喜歡凱司令,喜歡哈斗和布丁,喜歡吃零碎,喜歡花布料,喜歡鮮艷跳躍的色彩;喜歡動手小裁剪,穿穿廟會攤的布鞋。她個高。眼見過她的弄堂小女人家常話,不好看;她不愛笑。出入常德、長江公寓,安安靜靜的,沒誰知這個默聲的女子孤獨而渴望,在小說創作里卻恣肆汪洋,情天怨海。張先生的創作成就肯定劃時代的高,管見看不到作品裡一點笑顏、希望,不喜浮華人生煙雲,菜鳥我喜歡平民的勇氣,跌倒爬起來的慘然,溫情。女作家的她,作為姐姐,很殘酷的;臨行香港也不告訴胞弟子敬的;愛玲走了,子敬從遠郊來敲姐姐的門;姑姑開門一條縫一句話,她走了。門關了。
張先生去溫州,也是尋情。是一個溫謦的浙南城市,海風輕盈,歲月汨汨。她可以旅行,可以遠航,可以從啟錨睡到十六鋪碼頭到港;街頭孤零零排排隊,搭電車回去;寫作的屋子,不論夏冬,清冷的空態、冰冰的場。女學生的她,又是柔腸的,幽怨的,不能釋懷的,拿着仕女的最優成績單,似乎與畢業無緣。很落差的,極受打擊的。
解放軍進城登記戶口,見她模樣,不修邊幅貌,問,識字啵?她先搖搖頭,後點點頭。山東軍人漢子記了:張瑛,xx歲,略識字。上海文代會前夏衍問,怎麼沒張愛玲?整個會議,女作家女幹部女愛人女打字員都穿雙排扣列寧服,革命時髦罷;惟一個燙髮、旗袍、高跟鞋的出場,幾天?三天吧,沒微笑的女作家,大眾大伙兒難受,她也沒什麼的快樂。想去香港算了,以完成戰前學業為由申請遞派出所。表格到了四條漢子之一、上海軍管會文化接管委主任夏衍手裡;夏面請示陳毅。陳說你怎麼看?夏言張愛玲呆在國內只有死。陳拔出鋼筆簽名,放。
羅湖橋一座篷屋,出境檢查一女子。解放軍問她,金銀不得出境知道不?她小心翼翼、低眉順眼、細聲細氣地回稟,母親的遺物,小戒指。年輕的兵弟將證件等放辦公桌上,讓她等等;進裡屋,出來拿着一本書,緩緩道,你不叫張瑛,叫張愛玲;我讀過你的書!翻開封頁。張怔怔地腦殼一片空白,呆在那裡。解放軍小伙收起書放抽屜底夾,然後輕推證件,戒指在紙上,說,你可以走了。張如夢初醒,布履羅湖橋的步子最慢慢。
有人告訴旅居日本的一位中國作家,關於張愛玲在美創作概況。曾經的張的愛人說,她離開了上海,那個時代,就枯萎了。民國世界的臨水花照人。是他認識張的感覺。文藝批評,無出其右。漢皋解佩,依然的美學評價;俗所不見,勿施於人。那天航班抵達美利堅,白雪皚皚,想起藍狐、想起張瑛,想起美麗園的路,紀念一位女作家。2014年6月28日於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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