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航次泊重庆的早晨,拧开水密圆舷窗,一声汽笛,裹着清新的空气,在弥漫的白雾茫茫里颤呜,唤醒我。看不到江水,也看不到岸山;雾中鸣笛声声包裹我于云里雾里湿润里迷惘里,不知哪里?好大的雾哟。
昨晚的夜色也似雾。昨天下午到客船,靠泊朝天门码头趸船,自长江右拐入嘉陵江里的西岸坡边。这个朝天门山嘴之后方,是豪华的重庆市中心渝中区等等。嘉陵江对岸,是江北的沙坝远山。转身看长江以南,涛声依旧,是南岸海棠溪弹子石。重庆像一座海市蜃楼,凌驾于水淼三山;人间烟火,洒满山城。我一惊,一个激灵恍忽,偌大一个都市,部落于崎岖峻岭之中。外乡客眼神自己写满了啥子,让重庆老少一眼中的:哈子。就是什么也搞不清爽的人,比如我,迷渝的浆糊,如迷雾中的航船。
朝天门码头一路上梯级坡儿踱步到胜利碑,步步高,就是赫赫有名的抗战纪念碑,精神堡垒。那一带街市、人气、摩登景象氛围,霓虹灯梦幻,爵士乐嘭嚓嚓,不就是上海重庆南路、重庆北路、金陵路么?左一个顾盼,不意踩碰着往右过的重庆妹的脚;朝右那么样张望,嘉陵牌摩托车在身侧突突突擦过,躲闪一哈子,就是一个踉跄。下陡坡的人行道道,才如梦初醒,自己初识山城哈,坎坎弯弯哈。东奔西撞,木木肤。谛听,远方有汽笛呜呜,如重负释然,如兵败突围,往呜呜希望那边匆匆窜,绕下去,下江畔,看江水,看到船。汽笛鸣,步履缓,是我迷糊夜行重庆的罗盘。
冬夜被叫醒,停泊船仅用左满舵,便徐徐松开前后系钢缆倒缆,嘉陵江水就有冲击力推客船离开趸船,空档里,嵌入两排木质或铁的驳,加上外档已经作业的同样两排木铁驳,通宵达旦地装卸货;卸下客船的是百货布皮食糖,装上土特产杂粮药材等等。探照灯下,人力装卸工他们赤膊短裤,古铜色的肢体搬运劳作,是我看过的长江沿线最辛苦勤劳的装卸工。听一位装卸工老师傅说,寒江的夜愈是黑暗,黎明的雾愈浓。在驾驶台通宵的停泊值班,一整晚上独自看山城万家灯火阑珊,看深夜、子夜、五更寒的岸线视觉变化,江流水的感染力度,看巨幅的海图,看启明星跃上苍穹的一霎那。在下实在忍不住,真的忍不住,就睡一小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呃。猴着公用蓝布油腻腻地棉大衣,背靠驾驶台门,滑坐于地板睡着,猫于梦乡。
呜-呜-
醒来时分,晨雾迷漫大江小江。惟过江北的嘟嘟嘟机器小渡船,拉着细嗓门的汽笛,唤醒了我。赶快做清洁,写日志,关闭停泊灯光,打开舵机设备,开启雾灯信号、无线电话,升艉桅国旗。我们重庆发航汉口、上海的客班船,是8时开航;到宜昌的客班船,是7时开;到中国榨菜之乡涪陵的客班船,是6时开。每班客货船开航之前15分钟,要拉响一长声汽笛,时长约3秒钟。航海惯例,意思是各就各位,本船要启航啦!重庆两江三岸的居民,听惯了朝天门早晨的汽笛声声,安排起床、生炉子、出门上班、赶路、过江、上学。如未听到大客船的巨喉汽笛声响,就知晓雾笼两江,客船暂不开航;等雾散了再开航。懒惰的青工,会缩睡于暖和的被窝里,懒迟起床来再晃悠悠去厂子里上班;因长江轮渡停航,天然的阻碍迟到不为过,不扣银子的。重庆的雾,总是发生于枯水的冬季和春天里。梦回重庆,就想起那哈子的雾,碍航运的雾,来无影去无踪的雾。哈子、哈儿,啥子嘛?
一旦太阳露个脸儿,洒点把颜色,看不见摸不着的哈儿雾就会消散无影。川江山水的视线就格外地清晰晴朗,明早不再有第二幕迷雾。喂,这儿说说仅仅重庆的雾哇。呱呱叫的川江船长,会从重庆朝天门迷雾中的尖尖哨笛,细嗓的短笛,倾听雾海的脚步,雾游的打算,雾情的心思,雾妹子的脾气。记得第一次我拉响位司,浓雾正酣。9时20分,船还未开航;船长杨昌禄点名在下,叫拉“位司!”我拉响驾驶台汽笛手柄,一长声!声音好响。轮船最高声号信号。我心里好慌慌张,生怕有什么差池,豁出去,聚精会神运气力,右手颤颤且稳稳,拉响它坚持它连贯它,3秒。好。15分钟后,太阳居然从南山露出笑影。于是,我们解缆,启右锚,全速双倒俥退出嘉陵江,右满舵左弯艉朔入长江上游,再正舵,再双快俥下驶而去。清爽。
清爽的雾笛,清爽的操舵,清爽的双倒俥和双快俥。曾经川江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雾锁重庆,汽笛呜呜,千里江陵不复还。朋友,您忘了重庆雾笛吗?咿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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