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伊始,母亲的眼泪,在大眼睛里噙着,眼睛红红的。这就是哭。她牵着我,我也会这样哭,从不出声,也不泣、不诉。最后,我牵着她,她的手,松了,我跪下了,哭,也是。我爱妈妈。 我肖像于母亲。 我没见过外公婆,祖父母。父亲囿于工作性质很少回家,母亲是我唯一的依靠。念初小了,在街头,同学问我,刚才与你讲话的是你姐吗? 一是喊我全名,二是她本来是学生子,白衬衣加阴丹士林裙、白袜布鞋。母亲说,她对孩子就像幼儿园阿姨对小朋友,称呼全名吧。 母亲带着孩子的照片,陈列于“长江”照相馆橱窗,几张啊?原法租界路口呀。矜持的微笑,幸福的时光。原来,幸福就是矜持啊? 我家是外来户,租住原德租界市井陋屋,一条小巷7、8户人家,都是前朝有产者。这一拨家庭主妇,也随着社会运动和政治时尚,团结起来,对我母亲冷眼相向,对我和弟弟无端漫骂,在我家保姆面前挑是拨非。有时,母亲下班的自行车,被他们的夏天饭桌洗衣盆故意列阵,推进不了巷。母亲就停与马路边,深夜让我推回家。我母亲从不哭。她是小巷唯一,会骑自行车的人,女干部,请阿姨做家务带小孩。 母亲白天上班,市计划委员会XX计划处科员,行政20级,月薪66.5元。每周一三五晚上还要政治学习,经常性农场劳动(文革前)。圣罗以女子中学毕业的她,那年被动员去参加志愿军。她写自传,我没有父母,不愿当炮灰,也打不赢美国人。 尽管她的钢笔字写得十分美丽,她也生活窘迫了,走投无路了,依然讲心里话。 好了,参军的事吹了,革命大学也吹了,这码事体是培养新权贵太太的预备队哈。圣罗以女中?美国教会办的学校。这个小丫头撑着哪一根筋?不识时务。(圣罗以校长华人女士,任前是英国驻华大使馆资料室主任,五十年代经香港赴美国,任X大学终身教授) 打发市人委机关当统计员吧。这样的机关,科处局长以上自然是南下解放军和地下党,另一部分干部是领导的夫人,还有一部分干部苦大仇深之左派,胜利者自然拥有绝对的权利,文化,经济等等;寥寥无几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嘛,是利用对象。母亲的手打算盘,能赛过苏联制机械台式计算机,好啊,去学土木工程测绘吧,那,需要数学基础。 我总听母亲说,某同事升级了,某人入党了。母亲对我说,她,是不能入党的,也是不能升级的。但是,她从来没掉过眼泪,从小到大,似乎我从不解母亲,如此坚强。 谋生啊,人。 她进市人委工作第一天,中午去食堂买饭。窗口的大老爷们杨师傅看见她,放下勺子跑出来,向她行屈膝礼,按前朝的规矩问候:“X大小姐,您家好!”杨,解放前是她家厨房的杂役,自然认识她,也感念旧业主。不意这下可好,大庭广众,无产阶级革命供给制时期了,母亲多少年前祖宗的底子,被组织知道啦,不用隐瞒,也不用外出调查了。 她的家,曾经实业排列X省城的半条江、半条街。她是唯一的孩子。她坚决不指点我看那条街、那些房屋的具体位置。“那些,没用了,昨夜星辰了。”她一点不红眼圈,就像讲一个平常的故事。 她伯伯开着美军吉普车带她去兜风。她不喜欢伯伯周围一些妖娆摩登的女人。那是中美盟军蜜月哟。 呵呵。 母亲对人很好,很有人脉。她有十块钱,舍得为友人为同事用去七块。我问过她。她说,傻儿子,妈妈没有亲情可依靠,一是靠苦干,二是能够帮助别人尽力而为...说着,眼泪又有了。 我下乡当知青时,排队,即将奔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一陌生人拍拍我肩头,引我走到无人处,树后,一位赢弱的女士,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母亲,红着双眼,不看我,慢慢走向别处。我被人推着,喊“姆妈,姆妈”声音愈来愈小,随风而去。 我考上大学,母亲红着双眼,一个人在阳台上呆了许久。“你喜欢何种专业,你就去学吧。傻儿子” 我不如我的母亲坚强,也不如母亲能干-我的人生历程如此。 学会不掉眼泪,是不够的。 想念妈妈。 鄧小艇2017年2月19日旅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