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那年代一平凡又不平凡的老人》 http://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MjY0NjEy
逸草:在外公呵护下的一段时光 记忆中已遥远模糊的童少年时代,时而欢乐亮堂,时而苦涩灰暗。而在那欢乐的时光里,常有着外公的音容笑貌。
儿时,去川沙乡下外公那里过暑假,是很让人期盼的。尽管路途遥遥,在那儿还时不时会有些水土不服,或被蚊叮虫咬和自己抓挠得身上伤迹斑斑。可那里有慈爱的外公外婆,有香糯的南瓜饼、甜芦粟、咸鸭蛋和从地里摘来的新鲜瓜果菜蔬,更有多样的智力玩具和满书房的各种杂书,吸引着我们。
回想起与外公在一起的往事,印象最深的,要数那荒谬的文革年代把我们带到外公外婆身边的一段时光。
应该是在1967-69年间吧,我家陷入了我们此生曾遭遇过的最暗淡无望的处境。父母先后被审查批斗关押。我们的居住处,被父母两单位的造反派来兜底抄家了两回。抄家人将“打倒某某”的粗大黑字写在我们居楼前的地面上,这在南下来的军队干部居多的市委机关弄堂里十分惹人注目,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父母的工资和存款皆被冻结,只给家人发少量生活费,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
从小体弱的我,因家里拮据而缺乏营养就更为瘦弱。有一回因受不住人推人挤,在排队买菜时,晕倒在菜场上。所谓家庭问题迫使仨姐在五个月内,相继去了农场或远地他乡插队。我和小哥相依为命,过着类似孤儿的日子。平日进出弄堂或在家附近街上行走时,常会受到差不多同龄或略年长几岁的小混混们欺负。飞来唾沫、石子或脏物是常事,还会遭到追骂或追打。为躲避欺负,我练就了一双短跑和中长跑成绩皆不错的飞腿。以至后来中学期间能进入校运动队。虽然训练和比赛并不多,却也使体质得到增强,则是后话。小学校里停课也好复课也好,都在乱哄哄地闹“革命”,无知识可学。
不清楚究竟是谁给作的安排。一日,年已古稀的外公风尘仆仆,突然笑眯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给了我们好大惊喜。隔日,外公带着我们坐车、摆渡,再坐长途车、小火车,加上乡间小道行走,一路十来个小时颠簸,来到了乡下。逃离那是是非非、喧嚣混乱又冷酷的城市,我们和外公外婆一起,度过了一阵与世无争、宁静又充实、犹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白天,我随外婆到自留地里种菜和摘菜,用井水或接入大缸里的雨水(加明矾沉淀后)做饭洗碗,到离屋后竹林不远的小河边洗衣洗菜,在屋前搭竿晾衣。
多半时间我则独自在外公的书房里翻书看书,不知小哥在忙些什么。有时与外公下五子棋,或自己搭七巧板,玩九连环钩等。有时听外公吟旧体诗,跟着哼唱歌曲。还记得有一首歌词是:燕-燕,燕-燕,别来又一年。飞来,飞来,借与你两三椽 …。也跟外公学过英语歌,其中有一首是Long long ago(多年以前):Tell me the tales that to me were so dear, long long ago, long long ago; Sing me the songs I delighted to hear, long long ago, long ago … (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请给我唱那动听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外公偏爱的歌,多半是安详悦耳的,既非靡靡之音,也不高亢激昂。
傍晚,我们常带着小板凳随外公坐在田埂,看日落。听外公讲述天南海北、古今种种传闻,比如像刘伯温的推背图一类的民间传说。绚丽的晚霞云彩,在外公的低声慢语中变化着舒展着。
那时川沙乡下还无电。到了晚间,我们就在西厢房或坐或躺着,边食用外婆准备好的瓜果,边看着昏黄油灯光里的影影绰绰。灯旁,外公翻读着厚厚的英语小说书,给我们讲那遥远异国的故事。
那时的外公,实际上刚脱离被指为“漏网地主富农”的批斗不久,算是回归到了人民队伍。县政协委员的头衔虽被抹去,可乡里乡民对我们外公的尊重依旧。随外公进城购物、走访亲友是件很快乐的事。进入镇里,不仅会尝到外公买的一些零食小吃,还常可听到“蔡先生”“蔡老师”这样的招呼声。外公在县城办学和执教数十年,镇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曾有过外公的学生。走在县城街面上,进入店里或人家,处处可感受到人们对外公的友善和敬重。当然去镇上最让我开心的,还是去大舅家,那里有被邻里称为“七仙女”的七个表姐妹可在一起玩耍嬉闹。 这里不能不说一下我心中的一个长久之谜,那就是小哥怎么能在77年恢复的高考中,考出那么好的成绩,尤其是数学获得高分?最近在兄姐们忆外公的叙述中,才获得了答案。
我和小哥相伴的时间算是很长了,小学、中学、乃至大学都上了相同的学校。小学里,在文革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学习成绩比小哥要好,好像比长我两岁的小哥还先当上少先队中队委员呢。头一回留意到小哥的学习能力超强,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时母亲已脱离关押,去了郊区的五七干校,又可以用书信遥控,关心起儿女的教育来。母亲鼓励我俩自学数学,看谁学得快学得好。记得有一个冬季学下来,小哥学完了上下两册两本几何书,我只半懂不懂地啃了大半本。于是只好甘拜下风,承认小哥的自学能力和记忆理解力都比我强。
77年恢复高考时,小哥志在必得,又沾了些人在上海、复习略早一点的光,考出了数学成绩高分,平均每科高出80%的好成绩。毫无悬念地考进了他的第一志愿。我当时在位于安徽山区的上海小三线医院工作,参加安徽地区的高考。备考迎战的时间仓促,报考时根本未敢在报名表的志愿栏里填写重点大学,但在是否服从调配栏里,写了“服从国家安排”。安徽那年的高考卷,好像挺眷顾我们这样的蜻蜓点水地复习赶考人。覆盖内容虽多,但难度不怎么大。结果可能成绩还过得去,加上飞来好运气,出乎意料地也接到了与小哥同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让我欣喜不已。可我一直没好意思打听自己的高考成绩,自行估计很可能比小哥差了一大截。
尽管后来一直承认小哥的数学功力厉害,可仍有些疑惑。我自己能在准备高考间边复习边自学,相当大的原因,是得益于72-73年间的所谓“教育黑线回潮”。那段时期的一度重新重视教育,批判“读书无用论”,总算让在校学生学了点基础知识,至少有了些因式分解之类的代数知识。77级入大学后,稍作留意就可了解到,半数以上的同学曾多少受益过“黑线回潮”。可小哥那届上海七〇届中学毕业生,文革开始前只是五年级的小学生,“黑线回潮”时又早已离校,未曾得其一点好处。他们的整个中学年代,都是在所谓的大批判和学工学农中度过的。这也是为何77-78级大学生中,鲜有七〇届中学毕业生那年龄的同学。可小哥在七十年代初,为何就能如此顺利地自学呢?除了信服他的智力外,总觉得这多少是个谜。
在我们为川沙中学/浦东新区文史学会出版纪念我外公一书写文时,小哥短短几句忆外公的话揭开了谜底。原来68/69年间那段在外公身边的日子里,我年纪小一些,便由外婆领着做点家务,和放任自由随意找书读。而小哥已是初中生的年龄,不能再荒废了。就在外公的督促指导下,开始了初等代数和几何的学习。从而打下了日后自学的基础。小哥感慨地说,当年何曾会想到,有了这点基础,我会走上与数学相伴的道路,终而成为数学教授。
其实,外公在我们小时候,常常寓教于乐。几个有趣的对联或诗歌,如“屋北鹿独宿 溪西鸡齐啼”(注:得用沪语读出)、“关门闭户掩柴扉,说话谈天论是非,半夜三更子时后,猿鸣猴叫猢狲啼”,都是外公给我们缓缓讲来。凡曾在他身边逗留过一阵的孙儿女们,几乎人人都早早玩过鸡兔同笼再加上九头鸟一类的题目。外公开启了我们对数学数字的敏感和爱好,并用儿歌诗歌笑话及故事,丰富了我们的人文知识。让我们尝到了探索和汲取知识源泉的快乐,也从中悟到了一些辨别善恶和处世为人的原则和道理。
在那非常年代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老人,用他们的慈爱和睿智,以他们坚韧刚毅的品格和臂膀,为儿孙们心中点亮一盏希望之灯,开培一方正直宽厚的心田,撑起一片明朗的蓝天。
如今我和小哥这双在最困难年月得到外公呵护的孙儿女,都早已在美国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在与家乡相隔太平洋的异地大学里学习、工作、执教和授业。昔日外公的培育,犹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留在我们的心田。引导着我们最终在某种意义上与外公同持一业,成为外公的继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