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倪憶(加州理工學院數學系教授)
“終身職位”(tenure)是大學和研究機構中常見的一種聘任方式。其基本含義是,對於一定級別的學術研究人員,他/她在正常退休前都能有穩定的職位。除了個別極端情況外,研究人員都不會被所在單位解聘。這一制度保障了研究人員能夠心無旁騖地從事學術研究,堪稱學術自由的“壓艙石”。正是有了tenure的保障,普林斯頓大學的懷爾斯(Andrew Wiles)才得以花費七年時間攻克費馬大定理,而不必擔心在此期間沒有科研產出而被學校解僱。
懷爾斯堪稱tenure制度的成功範例丨圖源:npr.org
至於什麼樣的條件下才能獲得終身職位,世界各地的做法差異很大。美國大學中廣泛使用的是“終身制軌道”(tenure track)。在這一制度下,大學會把有潛力的初級學者聘為“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在六年後進行考核。通常採取的評審方式是同行評議(peer review),即邀請若干名跟此人在相同或相近領域的專家對其研究工作加以評判,是否已經達到大學的tenure標準。根據同行專家的反饋結果,大學內部會有一個委員會討論表決,是否將此人提升為有終身職位的副教授或者正教授。如果獲得晉升,當然是好事。如果沒能晉升,大學會給此人一年的時間找下一份工作。這就是所謂的“非升即走”。
在tenure track制度里,非常重要的一點是track。也就是說,終身職位的名額已經預留給了這位助理教授。正常情況下,只要達到tenure標準,助理教授就能夠獲得終身職位,不會發生兩三個人競爭一個名額的現象。在美國絕大多數大學裡,終身職位評審的通過率都非常高,真正嚴苛的篩選過程往往發生在競爭助理教授這一環節。大學聘任的是認定有潛力在六年後獲得tenure的學者,這些人大部分最終能達到tenure標準才是正常的。
如果一位助理教授沒能通過tenure考核,對於學校和學者個人的聲譽都會有所損害。大學通常會在第三年對助理教授進行中期考核。特別優秀的學者會在中期考核後提前獲得tenure,未能提前tenure的人則會被指出其優劣之處。如果前三年表現過差,tenure希望渺茫,學校可能會建議此人主動尋找下家,以免最終tenure失敗。
當然,萬事都有例外。有極少數大學的tenure標準非常高,tenure通過率很低。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在歷史上相當長的時間裡幾乎都沒有助理教授能夠晉升。近年來普林斯頓數學系的tenure率提高了,也只有10%左右。一個流傳很廣的說法稱,1954年菲爾茲獎得主、日本數學家小平邦彥都未能在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獲得tenure。然而據查證,小平邦彥在普林斯頓大學未曾獲得過tenure track職位。他在普林斯頓大學裡有終身職位,但頭銜並不是教授。
小平邦彥丨圖源:MacTutor History of Mathematics Archive
還有極個別大學,雖然有助理教授這一職位,但並非tenure track。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哈佛大學。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哈佛大學的助理教授和終身教授屬於兩個不同的系統,助理教授做滿六年後並不會自然地被考慮晉升。如果哈佛大學有一個終身教授職位空缺,他們會面向全世界招聘。本校的助理教授也可以申請,但他們將與整個領域的同行競爭。在這種制度下,助理教授最終能獲得tenure的情況當然是鳳毛麟角。這一政策保證了哈佛大學教授的高質量,但也損害了哈佛大學對年輕學者的吸引力。近年來,哈佛大學的tenure政策已經有所改變。
像普林斯頓或者哈佛這樣的學校,他們的終身教授更多的是在別處已經功成名就,被挖過來直接授予終身職位。助理教授即便學術水平很高,獲得tenure的可能性也不大。但這些學校的助理教授在獲聘時已經被告知這一事實,對於未能獲得tenure是有心理預期的。學術界對這幾所學校的情況也十分清楚,不會因為某人沒有在這些學校拿到tenure而產生什麼負面的看法。所以普林斯頓或者哈佛的助理教授即便走人了,大多也能在高水平大學裡找到下一份工作,日後再回來擔任正教授的也不少見。
Tenure track制度意味着,學者在職業生涯早期就需要做出重大成果。這會導致青年人傾向於進入更加“流行”的研究領域,選擇更加“安全”的問題,不這樣做就容易被學術界淘汰。俄羅斯數學家佩雷爾曼(Grigori Perelman)九十年代前期曾在美國從事博士後工作。在他證明“靈魂猜想”後,一些美國頂級大學給了他tenure track的職位。但佩雷爾曼拒絕接受任何沒有直接tenure的職位,於是他回到俄國,潛心研究龐加萊猜想。[1] 他最終因為證明龐加萊猜想和幾何化猜想而獲得2006年菲爾茲獎,但他拒絕接受這一榮譽,並退出了數學界。
大隱於市的佩雷爾曼丨圖源:Russia Beyond
另外一個不適應tenure track制度的例子就是張益唐,他從博士期間就只關注大問題。導師莫宗堅評論說張益唐不能在“tenure track”、“tenure”和“promotion”(晉升)的生活里生存下來。[2]
張益唐在孿生素數猜想上作出了重大突破丨圖源:北京大學新聞網
要保證tenure track制度的成功實施,公正的評審是必要的。為了避免人際關係對評審帶來的干擾,被評審的助理教授可以要求迴避某些專家,同時評審專家的信息對於被評審的人是保密的。即便如此,因為科研成果很難作定量比較,而且許多成果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看清其價值,所以還是難免產生爭議。
一個例子是新西蘭數學家瓊斯(Vaughan Jones),他曾在八十年代前期在常春藤聯盟里的賓夕法尼亞大學擔任助理教授,但未能獲得終身職位。[3] 據稱賓大認為瓊斯的科研不夠好,儘管當時他已經在算子代數領域做出了劃時代的工作。在賓大的最後一年裡,瓊斯發現了瓊斯多項式這一全新的紐結不變量,並由此獲得1990年的菲爾茲獎。(關於瓊斯多項式,可參見《出名要趁早?94歲的新科女院士,41歲才獲得博士學位》一文。)以瓊斯日後的成就而言,賓大的tenure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可有可無。但是,瓊斯本人對此似乎怨念頗深。2020年,在美國數學會發布的對瓊斯逝世的報道中,連他僅工作過一年的UCLA都提到了,卻沒有提到他工作四年的賓大。
美國數學會發布的對瓊斯逝世的報道
在大多數一流大學裡,tenure最主要甚至唯一的標準是科研。然而,也有部分一流大學非常強調教學。有一位著名數學家跟瓊斯同時在賓大做助理教授,他的科研通過了tenure評審,教學卻沒有,於是沒能拿到tenure。這位數學家隨後在西海岸一所名校獲得tenure,許多年後又被普林斯頓大學聘為教授,並當選美國科學院院士。
毫無疑問,被拒tenure是個人學術道路上的重大挫折,大多數人很難像瓊斯一樣再創輝煌。許多人選擇走上法庭起訴大學,在極端情況下甚至會發生進一步的悲劇。2010年,44歲的阿拉巴馬大學亨茨維爾分校生物學助理教授Amy Bishop在被拒絕tenure後,開槍打死了包括系主任在內的三名教授,並打傷了另外三名同事。Bishop把自己的tenure失敗歸咎於同事們對她的壓迫,然而種種跡象表明,這更可能是因為Bishop本人科研水平確實不高。事後人們調查發現,Amy Bishop在21歲時曾經開槍打死自己18歲的親弟弟Seth,但Amy和她的母親說這是一起事故,讓Amy逃脫了法律制裁,甚至還能進入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4] 到了阿拉巴馬大學後,Amy有過許多令人不安的行為,還暴力攻擊過別人。可惜這些都沒有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
年輕時的Amy Bishop丨圖源:New Yorker雜誌
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的制度。Tenure track制度幫助造就了美國科學的輝煌,但也飽受爭議。前蘇聯和英法德日等國家沒有採用tenure track制度,同樣取得了卓越的科學成就。如何完善制度,發揚優勢,避免缺陷,才是值得關注的。
[1] Masha Gessen, Perfect Rigor, A Genius and the Mathematical Breakthrough of the Century.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09
[2] 莫宗堅, Zhang, Yitang’s life at Purdue (Jan 1985-1991), https://www.math.purdue.edu/~ttm/ZhangYt.pdf
[3] 參見 https://sites.math.rutgers.edu/~zeilberg/Appendix48.html
[4] Patrick Radden Keefe, A Loaded Gun, A mass shooter’s tragic past. New Yorker,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