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是已故的巫寧坤（1920-2019）先生及其太太李怡楷女士關於他倆在中國大陸從肅反到文革前後近三十年經歷的回憶錄。

和許多人一樣，最早聽說巫先生的名字，是聽說那一則著名的軼事：

1949年之後不久，巫寧坤去美歸國之際，問送行的李政道為何不歸？李說：不願被洗腦。

當時的感覺：巫天真，李聰明。

不出所料，懷着建設新中國熱情歸國的巫寧坤在回國之後不久就被中共政權變成了政治上的“賤民”、極權社會的一個囚徒。他在政治上被壓迫，戴了二十多年的“右派”帽子；在經濟上被剝削，被無法無天的中共政權強迫去做苦力，被剝奪教職、工資；在人身自由上被中共剝奪，被關“牛棚”，長期處在被監視被管控的狀態下；在思想與言論上也被剝奪自由，不能發表文字，不能出版書籍，不能教書，在私下場合說了些什麼都會被告密被鬥爭，被強制洗腦（思想改造），被強迫承認莫須有的罪名，等等。

巫寧坤的命運，是1949年後中國大陸知識分子命運的典型。巫寧坤的一滴淚，是中國知識分子在中共極權統治下的淚海之一滴。

英國詩人威廉·布雷克說，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在一顆沙粒中見一個世界，

在一朵鮮花中見一片天空，

在你的掌心裡把握無限，

在一個鐘點里把握無窮。

巫寧坤的《一滴淚》讓我們看到了1949年之後三十年中中國知識人遭到中共政權政治迫害的歷史。在他有限的一滴淚中，我們看見了中共極權社會無限的惡。

巫寧坤不幸而生活在1949年之後的中國，一個共產極權社會，且無辜地成為中共政治運動的犧牲品，在反反覆覆的政治運動風暴中浮沉，險些被餓死。幸虧他有個人執着的“生活的信念”，有幫助他跳出個人悲慘遭遇的文學，有太太李怡楷等家人的愛與支持，且得到一些人性未泯者的幫助，而得以倖存下來。我們也才有幸閱讀到這樣一本沉甸甸的回憶錄。

說沉甸甸，因為這不是一本輕鬆愉悅的書。被中共極權制度百般迫害不是一個輕鬆愉悅的主題。

說沉甸甸，更因為2022年了，中共依然盤踞在中國大陸上，其極權主義的幽靈似乎有死灰復燃的趨勢，而巫寧坤的遭遇大有在中國大陸捲土重來的可能。

說沉甸甸，因為2022年的今天，中國徐州製造出“鎖鏈女”或徐八子，一個活生生的囚徒的故事。在讓人無法相信的同時，再一次凸顯了中共極權制度的非人與邪惡。

代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國際歌》裡說，“無產階級砸爛的是鎖鏈，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而《一滴淚》讓我們看到，中國共產黨砸爛的是整個(大陸)世界，卻把鎖鏈強加到無產階級、知識人士身上。

巫寧坤先生把自己的這段經歷總結為：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歸來說他的選擇歸國。受難說他的右派生涯。倖存說他的歷盡劫難苦盡甘來。

因為首先聽說了本文一開始的那則軼事，我閱讀時的懸念就是：那麼巫在被打倒之後，是否後悔了當初歸國的決定？特別是三十年後與李政道在北京見面時，李是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家，訪問中國被當作“愛國主義貴賓”，而巫剛剛獲得改正，一個“摘帽右派分子”。那時候，他倆境遇的懸殊，巫後悔了嗎？

1979年巫李會面時，巫心裡的幾句話：

如果在三藩市那個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國，結果會怎樣？也許我會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哦，不，我當場決定，我絕不會用一輩子“接受再教育”的苦杯換取無產階級專政頭目的敬酒。不，我絕不會坐在他的椅子上，同時，上帝保佑，即便他當年回來，也萬萬不會落入我的苦海。

由此看來，巫對於自己歸國之後二十餘年的人生“接受再教育”似乎有點後悔。否則何來的“苦杯”、“苦海”？何來的想象另一種可能的人生？然而，巫知道人生無法重來，並且，受苦的人生未必就不如“安居樂業”、戴着桂冠、受到款待的生活。而對於二十餘年受難的經歷讓他看透了“無產階級專政頭目”的嘴臉，從而無法想象自己接受他們敬酒的場景，也絕不願意與他們同流合污。

人非聖賢，很難做到“太上之忘情”，很難不後悔。雖然轉念之下，巫決定了自己的受難人生，那些“苦杯”、“苦海”本身的意義——保持了個人精神上的獨立與自由。雖然他但願任何人都不曾落入中共極權制度控制的苦海，但巫接受了自己的受難，也接受了自己人生的意義。

接受自己的受難與倖存及其意義，勇敢地承擔自己歸國決定的後果，這樣的大智大勇幾人做得到？

巫先生此書讓我想起西哲保羅·帝利希的“存在的勇氣”。巫先生或者就是一位擁有存在的勇氣的人？

作為中共政權的囚徒，經歷了二十多年的人間煉獄，是什麼支撐了巫寧坤和李怡楷？作者沒有明說。然而在幾個地方，他似乎提到“生活的信念”這一說法，然而也沒有詳細的闡釋。

我的理解：這種對生活的信念，或“存在的勇氣”，是一種當眾人甚至整個世界都不接受你，而你堅定地走自己的路，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人生，堅守自己的價值觀、信念與勇氣，無怨無悔。

在這樣的理解下，受難也是一種人生。雖然沒有人主動選擇受難，然而面對受難時，一個人的選擇與行動卻決定了他（她）成為什麼樣的人。

作為中共極權社會曾經的一名囚徒，巫寧坤把自己受難的二三十年凝聚成這薄薄的一冊，讓我們可以領略他的那一方苦海，品嘗他的那一隻苦杯，讓我們感受到他夫婦倆、家人、和一些良心未泯的中國民眾面對苦難的勇氣，可謂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