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梦琰:你出国多年,一直没有回来,在这样一种远离母语的情形之下,你的诗歌却极大地呈现了母语的魅力。你是如何在实际上与母语疏离的情况下,却依然保持着它——你的诗歌中有浓厚的古韵,这是否可以归于乡愁情结呢?词语在你这里也凝结着对母语的乡愁? 胡冬:二十年前,离开中国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全面的转折。我所幸避开了全球一体化背景下中国变本加厉的改革。然而让我真正受益无穷的眷顾却是与中国语境的隔绝,这使我终于有可能去追寻并靠近母语,而不是相反。这是因为我相信母语早就先于我们流亡了。她早已不在我们盲信的那个千年的中心栖居。母语及其追随者双双的缺失早已构成了主流文学的奇景——它或者已经隐匿在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秘密花园,或者西出函谷,游离于异域的边缘。这象是古老的命运而不只是现代人在天涯的坎坷——流亡,不仅早已成为了文学的出发点,而且成为了文学的家。 这也是每种语言的基本状况。在我称之为"父语的时代",不论你是一个英语诗人还是一个俄语诗人,你都不得不选择和坚持某种方式的流亡,否则写作很难说得过去。不论海内的归隐,还是海外的蹉跎,诗人都会彻悟到放逐并不是跟母语传说中的疏离。如同荷尔德林所言的柳暗花明的拯救,只有置身于危险中,母语的福音才会奇迹般显现。在《筮书》的开篇,我写到离开中国的那个凌晨,在满洲和西伯利亚的边境,当火车终于缓慢地启动到另一边,我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和愉快。原因是,越过红军官兵所捍卫和困守的防线,还有身后,火车刚刚突破的另一条强大的父语的防线。在我眼前展开了一个器官般耀眼而壮丽的自然,这个自然就是母语。这个秋天般展开的器官,你把她叫做西王母或桃花源,道德经的谷神或楚辞中的山鬼都可以。她还有许多其它化名,基督徒把她叫做上帝。我们将要进入到那里,住在那里,并死在那里,然后我们将被她重新生下。所以不是诗人保持了母语,而是遥远的母语把诗人从流放中辩认出来,保持他,并赋予他无限的忠实和忠实的自由。 英语中,乡愁关连着两个词,一个是homesickness,一般指的是想家,另一个词是nostalgia,更多指的是追溯,发古之幽思。当我被问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如果是前者,我有时会引用一个流亡到美国的荷兰诗人的话来作为我的遁词。他是这么说的,“我宁愿得怀乡病也不愿还乡”(I'd rather be homesick than home)。伦敦挤满了来自全世界的流亡艺术家和诗人,持不同政见者或者干脆是厌倦家乡的人。你每天都会遇到他们,好在他们并不关心你是否homesick。也许他们也象我一样漠然,不会为此多愁善感。我很少想念家乡,更不想念中国,虽然我始终在考虑它,消解它,虽然我早就离开了中国,而它从没有离开我。 我曾在一篇叫《绕树三匝:父语时代的流亡,表达和记忆》的文章中写到,乡愁本是所有语言文学最深层的情结,它和语言的起源,以及我们对原型的苦寻和重返深系在一起——为了把乱世的源头还原为那个关于伊甸园温暖子宫的神话。在那儿,我们全都成为了最初的一对男女,在那儿词语弥漫着羊水气息的,胎儿的古韵——这就是nostalgia。无论整体的民族还是任何个人,谁都不能避免。如果我的诗歌有着浓厚的古韵,那么可能是天生的,俗话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对母语无法抹去的胎儿的记忆和敏感。 艺术家和诗人的异于常人之处是因为他们才是最不可救药的,病理学意义的乡愁患者。黑塞在《荒原狼》中写得够清楚,“乡愁是我们唯一的向导。” 离开中国时,汉字是我的全部行李。二十年来,我慢慢明白了,方块字所具有的面孔正是一张张乡愁的面孔,它们无时不向我阐释字的诞生和词语的凝结,我们为何决然离开了那个父语的荒原之家——如艾略特所言,“家是出发之地”;在里尔克那里,机伶的野兽也已察觉到了我们称之为的家是靠不住的。我一直认为,这个机伶的野兽就是那头母性的,多乳头的“豕”,父语的强辞使它从“家”的宝盖头下跑掉了(大概变回了我们讨论的野猪吧)。当我们求诸于野,会发现这头依然活着的“豕”就是我们久违的母语,它曾在靠它支撑的,家的动物园里为人类源源生下所有的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