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用刀砍断某人的脖子,由于没有一刀砍断,所以不得不抓着他的头发切下连在一起的部分。每当我把滑溜溜的眼球放在手上时,就会从梦中醒来。清醒的时候,我会想杀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鸽子,也会想勒死邻居家养了多年的猫。当我腿脚颤抖、冷汗直流的时候,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乎有人附在了我的体内,吞噬了我的灵魂,每当这时…… 我的口腔里溢满了口水。走过肉店的时候,我会捂住嘴巴。因为从舌根冒出的口水会浸湿我的嘴唇,然后从我的唇缝里溢出来。 *** 如果能入睡、如果能失去意识,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我在无数个夜里醒来,赤脚徘徊的夜晚,整个房间冷得就跟凉掉的饭和汤一样。黑暗的窗户外伸手不见五指。昏暗处的玄关门偶尔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但没有人敲门。回到卧室把手伸进被子里,一切都凉了。 *** 如今,我连五分钟的睡眠都无法维持。刚入睡就会做梦,不,那根本不能称为梦。简短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向我扑来,先是禽兽闪着光的眼睛,然后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头盖骨,最后出现的又是禽兽的眼睛。那双眼睛好似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我颤抖着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想知道指甲是否还柔软,牙齿是否还温顺。 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手、脚、牙齿和三寸之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会成为杀戮或伤害人的凶器。但乳房不会,只要拥有圆挺的乳房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为什么它变得越来越消瘦了呢?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圆挺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越来越瘦了?我变得如此锋利,难道是为了刺穿什么吗? *** 这套采光很好的南向公寓位于十七楼,虽然前面的楼挡住了视野,但后面的窗户可以遥望到远处的山脚。 “以后你们就无忧无虑了,这下总算安家落户了。”岳父拿起筷子,说道。 大姨子从结婚前开始经营化妆品店,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买下的。直到临盆前,店面已经扩大到了原来的三倍。生完孩子后,她只能每晚抽空到店里照看一下生意。不久前,孩子满三岁上了幼儿园,她才能全天待在店里照看生意。 我很羡慕姐夫。虽说他毕业于美术大学,自诩为画家,但对家里的生计毫无贡献。虽然他继承了些遗产,但钱只出不进的话,早晚也会见底的。多亏了能干的大姨子,他这辈子都可以安枕无忧地搞自己的艺术了。而且,大姨子跟从前的妻子一样拥有一手好厨艺,看到她午餐准备了一大桌的美味佳肴,我不禁感到饥饿难耐了。望着大姨子丰腴的身材和双眼皮的大眼睛,听着她和蔼可亲的口吻,我不禁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觉到的很多东西感到很遗憾。 妻子没说一句像是“房子很不错啊”“准备午餐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吃着白饭和泡菜。除此之外,没有她能吃的东西。她连以鸡蛋为原料的美乃滋都不吃,所以自然不会去夹看起来很诱人的色拉。 由于长期失眠,妻子的脸显得十分暗沉。如果是陌生人,一定会觉得她是一个重病患者。她跟往常一样没有穿胸罩,只套了一件白T恤。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样的淡褐色乳头。刚才进门时,大姨子直接把她拽进了卧室,但没一会儿就看到大姨子面带难色地走了出来。看来妻子还是不肯穿胸罩。 “这里的房价是多少啊?” “我昨天在房屋中介网站上看到,这套公寓已经涨了五千万韩元,听说明年地铁也会完工。” “姐夫太有本事了。” “我什么都没做,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办的。” 大家其乐融融地你一言我一语东聊西聊着,孩子们嘴里嚼着食物,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开口问道: “大姐,这么一大桌子菜都是你一个人准备的?” 她笑了笑,说: “嗯,我从前天开始一道一道准备的。那个凉拌牡蛎,是我特意去市场买来给英惠做的。她以前可爱吃了……可今天怎么连碰都不碰啊?” 我屏住了呼吸。暴风雨终于来了。 “我说英惠啊,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也应该……” 岳父一声呵斥后,大姨子紧随其后责备道:“你到底想怎样啊?人必须摄取所需的营养……你非要坚持吃素的话,也得有一个营养均衡的菜单吧。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弟妹也帮腔说: “我都快认不出二姐了。虽然听说你在吃素,可没想到这素吃得都伤了身子啊。” “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吃素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赶快给我吃掉。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饭,你这算什么事啊!” 岳母把盛有炒牛肉、糖醋肉、炖鸡和章鱼面的盘子推到妻子面前说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 岳父大发雷霆地催促道。 “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气,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那些遁入佛门的僧侣也都是靠修行和独身生活才活下去的啊。” 大姨子沉住气劝说着妻子。孩子们瞪大眼睛望着妻子。妻子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全家人的脸。 一阵紧张的沉默。我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每一个人——岳父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岳母仿佛从未年轻过的脸上满是皱纹,眼中充满了担忧;大姨子惆怅的两撇浓眉;姐夫所展现的旁观者的态度,以及小舅子夫妻俩消极且不以为然的表情全都被我看在眼里。我期待着妻子能说点什么,她却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应了所有人用表情传达出的信息。 一阵小骚动过后,这次岳母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肉,送到妻子嘴边: “来,张嘴,吃一口吧。” 妻子紧闭双唇,用费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 “快张嘴。不喜欢吃这个?那换这个。” 岳母这次夹起了炒牛肉。见妻子还是不肯张嘴,她又放下炒牛肉,然后夹起了凉拌牡蛎。 “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还说过要吃到腻为止……” “对,我也记得,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牡蛎,我就会想起英惠。” 大姨子帮腔的口气,听起来就跟妻子不吃凉拌牡蛎等于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当夹在岳母筷子上的牡蛎朝妻子的嘴巴逼近时,妻子用力往后倾了一下身子。 “赶快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我看到岳母的胳膊在颤抖。妻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不吃。” 妻子的嘴里第一次传出了清楚的声音。 “什么!” 有着相同火暴脾气的岳父和小舅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怒吼声。弟妹赶紧抓住小舅子的胳膊。 “瞧你这副德行,简直是要气死我。我讲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我让你吃,就赶紧吃!” 我本以为妻子会说“爸,对不起,我不想吃”。她却用没有一丝歉意的口吻淡定地说: “我,不吃肉。” 绝望的岳母无奈地放下了筷子,她那苍老的脸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屋子里充斥着暴风雨前的寂静。岳父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肉,绕过餐桌走到妻子面前。 一辈子的劳动铸造了岳父坚实的体魄,但岁月不饶人,只见驼着背的他把糖醋肉送到妻子面前说: “吃吧,听爸的话,赶快吃下去。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这要是得了什么病可如何是好啊?” 岳父的这份父爱感动得我心头一热,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大概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被这一幕感动了。妻子却用手推开了半空中微微颤抖的筷子。 “爸,我不吃肉!” 瞬间,岳父强有力的手掌劈开了虚空。妻子的手捂住了侧脸。 “爸!” 大姨子大叫一声,立刻抓住了岳父的手臂。显然岳父的怒火尚未退去,他的双唇还在微微地抽动着。虽然我对岳父的暴脾气早有耳闻,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动手打人。 “小郑,英浩,你们过来!” 我犹豫不决地走到妻子身边。妻子面红耳赤,可见岳父的一巴掌打得有多狠。这一巴掌仿佛打破了妻子的平静,她不停地喘着粗气。 “你们抓住英惠的胳膊。” “嗯?” “她只要吃一口,就会重新吃肉的,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 小舅子一脸不满地站了起来。 “二姐,你就识相点,吃一口吧。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啊。你非要在爸面前这样吗?” 岳父大吼一声: “少说废话,赶快抓住她。小郑,你也动手!” “爸,别这样。” 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右胳膊。岳父干脆丢掉手里的筷子,用手抓了一把糖醋肉逼近妻子。小舅子上前一把抓住弓着腰往后退的妻子。 “二姐,你就听爸的,赶快自己接过来吃吧。” 大姨子哀求道: “爸,求你别这样。” 小舅子抓住妻子的力量远比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力气大,只见岳父一把甩开大姨子,硬是把手里的糖醋肉往妻子的嘴里塞去。妻子紧闭着嘴,连连发出呻吟声。她有话要说,但又害怕一旦开口,那些肉会塞进嘴里。 “爸!” 虽然小舅子也大喊着想阻止父亲,但他并没有松开抓着妻子的手。 “呃……呃……嗯!” 妻子痛苦地挣扎着,岳父用糖醋肉使劲捻着她的嘴唇。纵使岳父用强有力的手指掰开了妻子的双唇,但还是无法抠开她紧咬着的牙齿。 怒发冲冠的岳父再次动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脸上。 “爸!” 大姨子赶快上前抱住了岳父的腰,但他还是趁妻子嘴巴张开的瞬间把糖醋肉塞了进去。就在那一刻,小舅子松开了手。妻子发出咆哮声,吐出了嘴里的肉,如同野兽般的尖叫声从她嘴里爆发了出来。 “……让开!” 我还以为妻子蜷着身体要跑去玄关,谁知她一转身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 “英、英惠!” 岳母似断非断的呼喊声在紧张的寂静表面划下了一道裂痕。孩子们放声大哭了起来。 妻子咬紧牙关,凝视着一双双瞪着自己的眼睛,举起了刀。 “拦下……” “快!” 妻子的手腕像喷泉一样涌出了鲜血,鲜红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了白色的盘子上。一直坐在那里旁观的姐夫冲上前,从跪倒在地的妻子手里夺下了水果刀。 “还愣着干吗!快去拿条毛巾来!” 不愧是特种部队出身,姐夫以熟练的动作帮妻子止血后,一把背起了妻子。 “你赶快下楼发动引擎!” 我手忙脚乱地找着皮鞋,慌忙之中竟然凑不成双,穿错两次以后,这才夺门而出。 *** ……那只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绑在了摩托车后面。爸爸用火把那只狗尾巴上的毛烧焦后贴在我的伤口处,再用绷带包扎好。九岁的我站在大门口,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即使一动不动也会汗流浃背。那只狗耷拉着红色的舌头,热得直喘粗气。那是一只块头比我还大、长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没有咬主人的女儿以前,可是一只在邻里之间出了名的聪明伶俐的小家伙。 爸爸说,不会把它吊在树上边打边用火烧。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发动了摩托车,那只狗跟在后面。他们绕着同一个路线跑了两三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口望着那只渐渐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甚至已经翻了白眼的白狗。每当跟它四目相对时,我都会对它竖眉瞪眼。 你这该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转完第五圈后,那只狗开始口吐白沫,被绳子紧绑的脖子也开始流血了。因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着,但爸爸始终没有停下来。第六圈,狗嘴里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它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当我等待着它第七圈经过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那垂摆的四肢和满含血泪的、半闭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家大摆筵席,市场巷弄里凡是打过招呼的叔叔都来了。他们说要想治愈狗咬伤,就必须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实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紫苏粉也没能彻底盖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的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 女人们留在家里哄着受到惊吓的孩子,小舅子也留在家里照顾昏厥中的岳母,姐夫和我把妻子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急诊室。直到她度过危险期,移送到普通的双人病房后,我们这才意识到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显得皱皱巴巴。 昏睡中的妻子右胳膊上打着点滴。我和姐夫默默地望着她的脸,仿佛那张脸上写着答案,只要一直盯着看就能找出来似的。 “姐夫,你先回去吧。” “……嗯。” 他像是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万韩元递给他: “不要这样回去,先去商店买件衣服吧。” “那你呢?……啊,等智宇妈过来的时候,让她带件我的衣服给你。” 傍晚时分,大姨子和小舅子夫妻来到医院。小舅子说,岳父大受打击,还在家中休息。岳母死活非要跟过来,但还是被他们阻止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怎么能在孩子面前……” 弟妹吓哭了,哭得眼睛红肿,妆也哭花了。 “公公也真是的,怎么能在女婿面前打女儿呢?他老人家以前也这样吗?” “我爸是个急性子……看看你们家英浩不就知道了?如今上了年纪,已经好很多了。” “干吗扯上我啊?” “加上英惠从小就没顶撞过他,所以他也是一时惊慌。” “公公逼二姐吃肉是过分,可她死活不吃也不对吧?再说了,她拿刀干什么呀……这种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让我以后可怎么面对她啊。” 趁着大姨子在看护妻子,我换上姐夫的衬衫后去了附近的汗蒸幕。淋浴喷头流出的温水冲走了已经凝固的黑色血渍,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我觉得好恶心,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生厌。这太不现实了。比起惊吓和困惑,我的内心只有对妻子的憎恶之情。 大姨子走后,双人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妻子,还有因肠破裂住进来的高中女学生和她的父母。我守在妻子枕边,但还是可以意识到他们投来的异样眼光和窃窃私语。这漫长的星期天就要结束了,我即将迎来崭新的星期一,这表示我再也不用守着这个女人了。明天大姨子会待在医院,后天妻子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出院就意味着我要跟这个既奇怪又恐怖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难以接受。 第二天晚上九点,我来到病房。大姨子面带笑容地迎接了我。 “很累吧?” “孩子呢……” “你姐夫在家看孩子。” 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医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借口。前不久刚结束了一个项目,所以连班也不用加了。 “英惠怎么样了?” “一直睡着,问她什么也不说。但饭都吃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大姨子特有的温柔口吻总是令我心动,此时此刻这多少安抚了我敏感的情绪。送走大姨子后,我呆坐了一阵子,就在我解开领带打算去洗漱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病房的门。 出乎我的意料,岳母来了。 “……我真是没脸见你。” 这是岳母走进病房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别这样讲。您身体怎么样了?” 岳母长叹一口气。 “没想到我们晚年竟然会遇上这种事……” 岳母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 “来之前准备的黑山羊汤,听说英惠好几个月没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虚……你们一起喝吧。我瞒着仁惠带出来的,你就告诉英惠这是中药。里面加了很多中药材,应该闻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 这种坚韧不拔的母爱真是让我吓破了胆。 “这里没有微波炉吧?我去护士站问问。” 岳母从袋子里取出一包黑山羊汤走了出去。我把手里的领带卷成一团,刚刚被大姨子安抚平稳的心又开始混乱了。没过多久,妻子醒了。还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多少让我为岳母的出现感到庆幸。 妻子醒来后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脚边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刚开门进来,看到醒来的妻子一时难掩又惊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却让人读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打点滴的原因,还是单纯的水肿,整张脸看起来白胖些了。 岳母一手拿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纸杯,另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你这孩子……” 泪水在岳母的眼眶里打着转。 “喝一点吧。瞧你的脸多憔悴啊。” 妻子乖乖地接过纸杯。 “这是中药。妈为了给你补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你结婚以前不是也喝过中药吗?” 妻子把鼻子凑到杯口闻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这不是中药。” 妻子面露平静且凄凉的神情,用看似带有怜悯的眼神望着岳母,然后把纸杯还给了她。 “是中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 “我不喝。” “喝一点,妈求你了。你这是想急死我啊?” 岳母把纸杯送到妻子嘴边。 “真的是中药?” “都说是了。” 犹豫不决的妻子用手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体。岳母笑容满面地说:“再喝,再喝一口。”她那双眼睛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下闪了一下光。 “先放着,我等会儿再喝。” 妻子又躺了下去。 “你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买点甜的东西来?” “不用了。” 岳母问我哪里有商店,然后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见岳母离开,马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你去哪儿?” “厕所。” 我举着点滴袋跟她走出病房。她把点滴袋挂在厕所的门上,然后反锁上门。伴随着几声呻吟,她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妻子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出厕所,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胃液和食物酸臭的气味。我没有帮她提点滴袋,她自己用绑着绷带的左手举着,但由于高度不够,血液渐渐出现了逆流。她蹒跚地挪动着步子,用插着针头的右手提起岳母放在地上的那袋黑山羊汤。虽然右手打着点滴,但她却不以为意。我看着她提着袋子走出病房,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岳母闯了进来,刺耳的开门声让同屋的高中女生和她的父母皱起了眉头。只见岳母一手提着零食,另一只手提着已被黑色液体浸湿的购物袋。 “小郑,你怎么能看着不管呢?她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啊?” 此时此刻,我真想夺门而出跑回家去。 “……你,你知道这多少钱吗?竟然丢掉?这可都是爸妈的血汗钱。你还是不是我的女儿啊?” 我望着弯腰站在门口的妻子,只见血已经逆流进了点滴袋。 “瞧瞧你这副德行,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照镜子看看你这张脸都变成什么样了。” 岳母清脆的嗓音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哭声。 然而妻子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哭泣似的,漠然地经过岳母身旁回到了床上,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后闭上了双眼。我这才把装有半袋暗红色血的点滴袋挂了回去。 ***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哭泣,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盯着我,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颤抖的手来抚摩我绑着绷带的手腕。 我的手腕并无大碍,一点也不痛,痛的是我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了胸口。那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在那里了。现在即使不穿胸罩,我也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块东西。不管我怎么深呼吸,都觉得胸口很闷。 某种咆哮和呼喊层层重叠在一起,它们充斥着我的内心。是肉,因为我吃过太多的肉。没错,那些生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我心里。血与肉消化后流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残渣排泄到了体外,但那些生命仍旧留在了那里。 我想大喊,哪怕只有一次。我想冲出窗外的黑暗。如果这样做,那块东西就会从我体内消失吗?真的可以吗? 没有人可以帮我。 没有人可以救我。 没有人可以让我呼吸。 *** 我叫了辆出租车送走了岳母。回来后,病房里一片漆黑。被吵到的高中女生和她的母亲早早地关掉了电视和灯,并围起了隔帘。妻子已经入睡,我蜷缩着身体躺在陪护床上等待着睡意来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对此时的状况毫无头绪,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我身上。 睡着后,我恍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正在杀人。我用刀子剖开那个人的腹部,掏出又长又弯曲的内脏,像处理活鱼一样只留下骨头,把软乎乎的肉都剔了下来。但我杀的人是谁,却在醒来的那一刻忘记了。 凌晨,四下一片漆黑。在一种诡异冲动的驱使下,我掀开盖在妻子身上的被子,用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没有淋漓的鲜血,也没有溢出的内脏。隔壁病床传来粗野的呼吸声,但妻子却显得异常安静。一种莫名的恐惧促使我伸出食指靠近妻子的鼻孔,她还活着。 我又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时,病房已经很亮堂了。 “不知你睡得多沉……连送早饭都不知道。” 高中女学生的母亲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对我说道。我看到餐盘放在床上,妻子一口没动。她拔掉了点滴,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只见长长的塑胶点滴管的针头上还带着血。 “请问,她去哪儿了?”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痕迹问道。 “我们醒来的时候她人就不见了。” “什么?那您怎么不叫醒我呢!” “看你睡得那么沉……我们哪知道她一去不回啊。” 高中女学生的母亲面露难色,略显生气似的涨红了脸。 我简单整理好衣服冲了出去,经过长长的走廊和电梯口,我四下张望也没找到妻子。我感到焦虑万分。我跟公司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去办理妻子的出院手续。我已经想好了,等一下回家的路上,我必须对妻子和自己说:权当这是一场梦。 我搭电梯来到一楼,可在大厅也没有找到她。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的院子里,只见很多吃过早餐的病人也都出来透气了,从他们脸上倦怠、阴郁和平静的神情便可以看出哪些人是长期住院的病人。当我走到已经不再喷水的喷泉附近时,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我扒开他们的肩膀往前走去。 “她从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啊?” “天哪……看来是从精神病区跑出来的吧。这么年轻的女人。” “她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吧?” “有的,你看她死死地攥着拳头呢!” “啊,你们看,终于来人了。” 我转过头,只见表情严肃的男护士和中年警卫跑了过来。 我就跟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的光景,我看着她疲惫不堪的脸和像是用口红乱抹的、沾有鲜血的嘴唇。她呆呆地望着围观的人群,饱含着泪水的双眼终于与我四目相对了。 我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了。我没有说谎,这是事实。但是出于责任的驱使我迈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朝她走了过去。 “老婆,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一边轻声问她,一边拿起她膝盖上的病人服遮住了她那不堪入目的胸部。 “太热……” 妻子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是我曾经深信不疑的、特别朴素的微笑。 “只是热,所以脱了。” 她抬起留有清晰刀痕的左手,遮挡着照射在额头上的阳光。 “……不可以这样吗?” 我扒开妻子紧攥的右手,一只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鸟掉在了长椅上。那是一只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绿绣眼鸟,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红色的血迹清晰地漫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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