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寡言兄的朋友,网友白山,出来给我们介绍寡言兄的真实身份和经历了。谢谢!从此文,我得知寡言毕业于北大地球物理系,又在美国拿了物理学博士,但酷爱探索历史。我认为,他没有辜负北大这个光荣称号。特此转载,珍存在此。
万维读者网网友白山来稿:寡言博真名虞和曾,我们都叫他老虞,我比他大几个月,也很自然地叫他老虞,因为他的成熟与稳重吧。我们是来美国后才认识的校友,说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寡言的逝去在万维网上反响之大,令我吃惊,促我反省。
现实生活中我和寡言的思维类型截然相反。我只关心与生活直接相关的知识,技能,而且是急用先学,立竿见影,马上用到我的自留地里,呈现到我的饭碗里,深入到我的胃肠道里。对于任何抽象的数理概念,久远的历史因缘,几乎没有任何理解和思辨能力。基本上是用自己的惯性思维代替逻辑思考,一知半解的事就凭直觉做判断,当做真理冒出来。想到就说,常常查无实据,现实生活中我是名副其实的“多言”。我们相聚时,寡言永远是认真聆听,沉静思考,大家七嘴八舌时,他常常不置一词,不发一矢,是个名副其实的“寡言”。
一年多前,他让我看他万维的“寡言”博客。此后我只要看到万维首页上有寡言的文章就看,并没有进到他的博客里仔细看他的所有文章。看后我感觉他谈了很多我完全不懂或从来记不住的事情。他感兴趣的问题太广泛,探讨得也太深入。在网上,他换了一个人,他对各种事情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无拘无束地敲出来,有感便发,自然而流畅,平均每个月发27篇,变成名副其实的“多言”。而且他完全不在乎不同意见,饶有兴味地去讨论。而我这个“多言”则相反,在网上看过几次对别人博客谩骂式的留言后,就想, 骂别人我都忍耐不了,别说骂到我头上了,于是连“寡言”都不是,成了“无言”。
看来现实生活中的人,与网上的个体常常截然不同。
寡言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他父亲虞福春教授曾早年留学美国,斯坦福大学研究期间,在核磁共振研究领域取得了重大科研成就,载入二十世纪科技发展史册。1951年为了报效祖国带着夫人和2岁的寡言回到中国。曾任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副主任,物理系主任。重离子物理研究所首任所长。 90岁去世。
他的家庭和早期所受的教育令他“我思故我在”,深入思考已成习惯,大概他父亲这个老教授也促使他的思考严谨周密。中学是在北京顶尖中学之列的101中。后来到山西插队,把学习上的认真劲儿带到地里,得到的外号是“于铁人”,可见干活之卖力气。在北大的地球物理系毕业后,又考了北大的研究生,之后到美国念物理。拿了博士以后因工作难找,又拿了EE硕士。
寡言学物理,是子承父志,惯性使然。搞计算机这行,是为了生存。寡言曾说他喜欢历史。我一辈子喜欢的事儿很多,都是浅尝即止,门还没入兴奋点就转移了。我很自然地以为寡言喜欢历史和我差不多,能背一段中学的历史年表。直到他去世,直到我看了很多网友的留言,直到我重新走入他的博客,又读了多篇他的文章,我才知道自己多么荒唐。他的喜欢历史竟让不少网友误认为他是历史大家。网友施化说“他写作的最大亮点,一是他渊博的学识,中外历史已都被他读透,精确到标点。二是他超然的姿态。我曾经梦想追求一种境界,超然于所有现存的党争派别之上,用俯视的眼光冷眼看世界。可是离这种境界还很远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为寡言庆幸,过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也可见得一知己难矣,可寡言在网上找到了很多知音。退休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做了他真正感兴趣,真正想做的事情。
去年八月,寡言夫人给我打电话问医疗保险的事,知道他体检发现PSA 高,检查了前列腺,说没事,但在肾上发现有异物。后来摘除了一个肾,病理检测结果是肾癌。大夫说摘除得很干净,没有转移。我知道太多得肾癌的人多年无事,也没在意。但术后他恢复得要比我想象的慢,他老是说肚子不很舒服。
我今年一月份回北京,问老于有事吗?老于欲言又止,后来说想托你带几本书,我说我回来时没什么东西带,我家离王府井新华书店特近,你想要什么书?他犹豫一下又说“算了,我也要回去,北京有几个老人要看。”他永远是这样,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哪怕不添麻烦,他也不愿意求人。可是如果你有事情让他帮忙,他绝对二话不说。
从北京回来后,常常给他打电话,几次邀请他到我家都没来成,或是天气原因,或是他身体原因。当然后来电话里最多说到的就是身体,有时他说101中的同班同学有谁走了,有谁病了,我觉得他有点儿悲观。我总是说,你别老坐着写博客,多出去活动活动,散散步。有一次他说,再不写就没有时间写了,说得很淡然,我还挺生气,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肾癌又没关系,前几年我回国,一起爬长白山的七十多岁老头,割了一个肾,八年多了,一点儿事儿没有。在我心里真的觉得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他的父母都算高龄,他也很健康魁梧,怎么可能有事呢?我还说,等你彻底恢复了,来参加我们周末打牌吧。好好养身体,时间有的是!我说。
大概今年二月下旬,术后的他到我家来了。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听他说,去年手术之前,他坚持走路,减肥,掉了十斤,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掉的太多,太快,有点疑问,因为我费尽心机也掉不了一磅,我问你当时真是想减肥吗?他说,是,于是我想,他是个有毅力的人,不能和我同日而语。便觉得没什么事。现在想来,快速掉体重,可能已经是癌症的临床症状了。如果肾癌不是早期,那么那个肾摘除手术只起到了帮助转移的作用。我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家,竟然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次见面后不久,他就发烧,开始说是感冒,吃抗菌素,老是不退烧,后来说是前列腺炎,很难治,要继续吃抗菌素,我感觉医生的诊断有问题,说你去看看肿瘤医生吧。他说去年八月手术完,就定好今年四月复查,没几天了,于是一直拖着,没看肿瘤科医生。刚发烧时给他打电话,他还能说话,有时感觉他精神还挺好,有时电话里就感到不太好。他说我几十年从来没这么病过,这次真的是挺厉害,我都好多天没写博客了,今天只是躺在床上看看书。我说别老惦记你的博客,你好好休息,别看书,看书也很消耗体力,听听音乐就行了。我当时就是希望他的烧赶紧退掉。我问我老板(MD),我的朋友为什么发烧老是不退,老板说:“癌症晚期,常常发烧不退。”我非常坚决地说“他不是晚期,医生说了,是早期,没转移。”可惜,医生错了,我也错了。
四月初,我到圣地亚哥开会前,打电话到他家,想去看看他,他的烧老是不退,我还是有些担心。他夫人说,现在拒绝所有人来访,现在你来了他也没法和你聊天,等他好了再说吧。我也就断了这想法。
在圣地亚哥,蓝天白云下,由五十年前的两个高中同学和朋友相伴,看“花海”。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的真正的花的海洋,一望无际,各色相间,像是天上的彩虹落地。面对赏心悦目的景色,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感叹逝水年华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老于夫人打来的,说老于有肝转移,肝上发现了三个病灶,问我能否找找NIH的Clinic trial. 我很震惊,我说回旅馆后我就去查。花海带给我的愉悦心情被这个不祥的电话一扫而光。
回旅馆一上网,第一个问题我就答不上来,选择原发癌的种类。我打电话问他夫人,原发癌是肾癌还是肝癌,回答说医生也不知道原发癌是什么。回华盛顿后,我打电话想尽快搞清楚,他夫人说,你不要忙了,医生说,不行了,他已经住到hospice 去了,他现在非常,非常虚弱。我很震惊,但做梦都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走了。他夫人说,他走得很安静,没有痛苦。与他的遗体告别时,我看到他躺在那里,睡着了一样,没有一丝痛苦的样子,好像明天会照常醒来,心里得到些安慰。 再想想,他真的就这样走了?!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走,让我心里十分不安,好多天睡不好觉,闭上眼睛,就会听到寡言安安静静地讲他赞成或不太同意的文章或观点,“秦晖的历史观我很欣赏,你应该看看他的文章。”“历史其实就是现实的一面镜子,你了解了历史,常常就能解释现在或者推断未来。。。”“你的同学白熊后来和我有些观点不一致。”。。。。现在我很想告诉他,是白熊督促多年不写任何东西的我,写下关于你的记忆。是白熊告诉我华盛顿若有纪念你的活动,让我送上他对你的怀念和问候。“不同政见”者之间如此的关怀和尊重,我很感动,你也实在应该含笑九泉。
年轻一代的网友思羽说“有先生这样一位思想者在万维,让人觉得安心,先生治学严谨,文品端肃廉静,完全没有这个时代的浮躁气息,他的温和的思想者的力量在他生时人们或许未曾感觉到,他的悄然离去,却在万维激起了轩然大波,这种‘寡言现象’,或许并非为他的逝去而难过的人们一时能够理解的。。。。。。他的去世留给人们的空洞遗憾的感觉,或许最好地诠释了他为什么如此令人怀念。”“我一直愿意相信,文字是更真实的人生,精神因为脱离了脆弱易灭的肉体,反而得以长存。" 网友阿妞不牛说“我 从心里感觉到他是一位博学多思的长者,从他冷峻甚至有点孤傲的言语中,我看见的是少有的学贯中西的渊博知识——最要紧的他不是在炫耀这些学识,而是热切的 希望分享他的学识,让大家一起跟他思考探索,一起受到启迪。他要让广大的华人同胞分享的是他一生经历和思考探 索,是对中华民族,对中国和美国他的这两个双重祖国的热爱,对两个国家,两种文化文明,两种社会制度的比较分析,或纠结,或认同,进而到人类的历史与前途,对人生 与人性的永久探寻,对生命的热爱,尊重和珍惜。”
从素不相识的网友对他真诚深切地怀念的文字中,我知道了为什么他的离去,让我如此寝食难安。他是一个值得怀念的人,值得永远被怀念的人。
寡言正直,内向,善于思考,行事低调,从不张扬。如果找工作遇到困难,他一定说,我c++ 不好,或我java 不好。我说,你太不会吹牛,以你的能力,你干上十天,比90%的人都强,他总是不以为然地笑笑。然后去通过个什么考试,弄个什么license. 他读书的能力太强,嗜书如命,所以遇到任何问题都会觉得自己知识积累不够,老想用读书来解决。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弱点。他属于那种几乎没有street smart 的人,同时也有中国知识分子太要面子的问题。他动脑子的能力,远比他动手, 动嘴皮子的能力强。也正因如此,他才能静下心来,潜心研究学问。最后与他一起工作的同事说“虽然他在fanniemae时间不久,但大家都非常尊敬和喜欢他。他聪明能干,任劳任怨,每个project他干的都是最棒的!”
他这个人最大的问题是不太关注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喜欢活动。思维敏捷的人往往行动迟缓,凡事考虑得太周到,对行动往往是束缚,幸亏在退休问题上,他很果断,写下那么多博客,否则会遗憾终生。
他的走,让我感觉到了网络的能量,和网络未来的可能性。我也看到了像寡言这种十分内秀而且内向的人的光明前途。有的网友提议,把寡言的博客编成书,包括把在美国网上其他人的一些精彩言论编辑出来,我觉得这是由寡言离去而生出的好建议。如今在“中国好声音”,“星光大道”创造的平台上看到一些埋藏在民间的歌手,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天资和能力。民间像寡言这种智者太多了,他们深刻敏锐的颇有益于社会进步的想法常被埋没 ,或著作一世,藏之名山,无人知晓。是网络让民间的智者,借助网络发光发热,使实际生活中的寡言者,成为多言者。今后可能会出现网络智囊团, Think tank. 也许有一天网络本身就有了组织和决策功能,迫使一些愚蠢领导们,必须追随智者的建议,那会怎样地造福大众。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啊!
我说一堆词不达意的废话,只是想告诉你一个我了解的寡言。我惊讶很多网友的判断能力,只是读他的文字就准确地判断他的家庭,经历,个性。太有才了!网友寡人说“我觉得寡言老先生是很有贵族气质的,堪与民国时期的许多文化先驱媲美。在他这个年龄,出去游山玩水是人之常情,但他却有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感,与 时间赛跑,将自己珍贵而独特的思索无私奉献给大家。许多和寡言一样勤于思考的人一定会继续从他那里得到灵感和激励。”现实中的寡言确实文如其人,言谈很有些贵族气, 以至于有一次在我家见到他的朋友后来对我说,你的这个朋友真的很有水平,很有气质啊!搞得我都觉得与伟人同辉了。
寡言的跟贴者 大都很有水平,不像我过去看的一些跟贴,让我望而生畏,大倒胃口。没有一定的水平,大概不会对寡言的文字感兴趣。能和寡言思想共鸣的人,不会是无聊之辈。网上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看寡言的跟贴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星辰的翅膀说“寡 言兄,你的思想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任何历史都没有消失,都融化为活着的人的潜意识,流传成为传统。寡言博,我会仔细品味您博客中的那些思想。虽然我不一 定完全领悟,但我知道那些博文是上帝在你独特的人生时光中雕刻出来的花朵。你来过了,体验过了,思考过了,也分享过了,现在是休息的时候了。愿赐您灵魂的 上帝,保守您深刻而高贵的灵魂。”
Guitarmanzw说“从 对寡言的怀念上可以看出,能留下文字让人思念的,必是用心的写作。” “他深刻尖锐却天生没有我们那种戾气。这或许解释了寡言博的独特,他似乎是跨越时代而来,使我们对逝去的那一代人得以惊鸿一瞥。”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我与寡言多年的交往中,总是我把他拉入我的实际的不能再实际的交谈中,他那些由深刻的思索而得到的真知灼见,转瞬就被嘈杂的实际问题埋没了。我以他的书生气太足为由,努力把他拖入我世俗的思维模式中,好在从未成功。我知道他喜欢历史,却从来没有静下心来,让他给扫扫盲。我知道他深刻,聪明,博学,可我们的交往中,深刻总是被浅薄埋没,“寡言”总会被“多言”埋没,好在在网上,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找到了遍布美国的Soul mate. 我想这是为什么他如此热衷网络的原因。网络上寡言的知音们发出的肺腑之言,也让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真诚的感谢你们。好多精彩留言,后来想找却找不到了。
我很遗憾守着这样一位良师益友,我竟如此多言,遗憾无知的多言为什么没有更多的挖掘和学习近在身边的寡言。如果多多听听他的想法,会大大开阔自己的视野,能用更客观冷静与宽容的态度看待这个世界。我希望以此为戒,今后不要失去了才觉得珍贵。现实生活中,真正能听到沉默的大多数的声音,这是一种能力,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幸福。
5/20/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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