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1942年大饥荒与我的父亲和奶奶 有的人认为历史是过去的事情,就像一条冰冻的河流,一切都已经凝固。今天的人们只能挖掘出冰层下的“事实”。还有人认为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都是今天的人们又今天的眼光去重新审视过去的资料。我比较赞成第二种历史观。但我想更进一步主张,历史不光是我们用今天的观点去诠释过去的事情,还包括过去的事情如何沉淀在我们的记忆中,形成了我们今天的观念,影响我们看待一个崭新的世界。 因此,从来没有死去的历史,任何历史都记忆在我们民族的脑海中,成为潜意识,塑造出我们民族的性格。勾践的卧薪尝胆,不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已经进入我们的心灵。当我们用猜疑地眼光注视那些屈尊讨好我们的人时,我们已经从吴王夫差的遭遇中学习到了历史的教训。当然,学习卧薪尝胆典故最好的是蜀国后主刘禅。少年人可以嘲笑刘禅的“乐不思蜀”,笑话他胸无大志;但人到中年,你就体谅出刘禅必须的世故。他怎么敢说自己很想念过去蜀国时的好时光呢?勾践之后,再无卧薪尝胆成功的可能性。 今天,读到老高的转载“1942年大饥荒透露出的主权和人权矛盾”,想起奶奶和父亲的故事来。希望通过发生在普普通通百姓身上的事情,说明所有历史都活生生地刻画着我们民族的性格。历史从来没有死去,历史是一条从奶奶到父亲,再到我的河流。 小时候,我吃饭比较慢,父亲常常半训斥半玩笑地说:你这样子,遭年馑的时候是要饿死的。他还常常提到吃饭的智慧来。他给我们讲述,大饥荒中,很多人没有饿死,却死在饥荒之后的第一顿饱饭上,因为吃得太快,吃得太急,吃得太多。他说,前几顿需要慢慢增加饭量,还得喝稀的。他还用敬佩的口气说起某个亲戚很聪明,第一碗饭只盛半碗,凉的快吃得也快,然后去盛满满的第二碗。因为第一碗满满的人,吃完后,再去盛第二碗,锅里已经没有了。我想,这都是父亲遭遇1942年河南大饥荒形成的聪明才智啊。他那年五岁。 小时候,奶奶对我最好,常常把仅有的饼干给我吃。我却常常见她抠墙上的白石灰放在嘴里嚼。长大了,才听说那是因为当年缺盐巴,这种习惯是为了补充盐分。我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科学。只是后来也听说,大饥荒中有人饿到吃一种土,胀死。到了高中的时候,我吃馒头的时候,还是用双手捧着吃。有一天,突然想起来这是奶奶的习惯。双手捧成半圆,馒头放在当中,嘴慢慢地去啃那个馒头,这样可以连掉下的馒头渣都在手心中而不会浪费掉啊。奶奶在1942年大饥荒时,有着怎样的遭遇呢? 据爸爸讲,奶奶是17岁嫁给爷爷的,爷爷当时只有16岁,是四个兄弟中的老小。大学时期,曾经和父母回河南老家探亲。在叔叔家,见到了好几位爷爷的兄弟的孙子辈的孩子。好几个都亲切地叫我哥。我开始很不习惯,因为在新疆,几乎没有大家族。我高中的时候,还搞不清楚姑姑婶婶侄子外甥是啥意思。突然,多出几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心里那个高兴啊。 父亲说,大饥荒的前一年遭了蝗灾,满天蔽日的蝗虫飞过来。农民们就挥舞笤帚,敲着盆子,想赶走这些孽虫,保住麦子。可是,蝗虫咔嚓咔嚓地很快将一片麦地吃光,然后再次起飞到别处去吃。父亲说,蝗灾那年没有饥荒。大人们挖沟让蝗虫掉进去。他说,不是所有的蝗虫都能起飞。大人们在沟里用簸箕,捞出蝗虫来,炒炒就吃了。可是麦田都被吃得只剩麦秆了。第二年,饥荒就来了。这些,我想就是父亲五岁时看到的,很可能加上后来听到的饥荒情景。 父亲说,后来,家族里粮食实在不够了,大家一筹莫展。恰好,一个富裕人家的儿子被政府征兵,要抗日啊。但是富家不愿意让孩子去当兵,就给我们家提出用粮食换四个爷爷们中的一个去顶替当兵。我爷爷是四个爷爷中最小的,大概22岁左右。几个大哥就决定为了保证家族生存下去,他们最小的弟弟去顶替当兵,换的一些粮食度过饥荒。于是,我的爷爷就离开23岁左右的奶奶,加入了国军。父亲描述了五岁的他最后见到爷爷的情景。据说,爷爷加入的是去缅甸作战的远征军。后来,有汽车兵跑回来,说爷爷加入的那支部队大多死于热带丛林的传染病,只有少数汽车兵开车才躲过灾难。 我的奶奶23岁就成了终身的寡妇。现在,想起23岁的姑娘终身没有男人陪伴,该是怎样的痛苦难耐?何况,还要拉扯父亲和叔叔两个幼儿长大,她该有怎样的痛苦!她是怎么度过孤寂的时光?她是否满怀怨气地看待丈夫的那些哥哥们?历史是不记载的。我不知道了。只记得奶奶笑容很少,身体多病。幼年的我搀着她去小棚子里如厕。她是缠脚的。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不经意地拿着剪刀和纸,不觉地剪出一个小人来。默然想起,是奶奶教会了我这个简单的剪纸来,不觉黯然泪下。 89年我回到河南老家。父亲指着一个窑洞说,当年我奶奶就住在这里。他说,河南老家有风俗,儿子娶媳妇,父母得给准备两栋窑洞。想必,守寡的奶奶一定为此发过愁,怎样为两个儿子准备娶媳妇的窑洞呢?父亲说,奶奶对他很严厉,早晨早早把他叫起来去读书。父亲说他很爱读书,是村里唯一一个考入初中的。可是,那时上学的学费就是几袋宝贵的粮食。奶奶去求家族里长者。因为没有男人撑腰,拿不出学费的粮食,父亲也就只上到小学。父亲说,他哭了好久,多么渴望背书包上学的机会。 后来,奶奶把父亲送到城里去一个木匠家当学徒。我猜,奶奶一门心思想让父亲走出农村,好早点自食其力。父亲14岁离开家乡,然而18岁的时候就失业了,因为中共完成了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手工作坊的木匠被集体化了。失业的父亲一气之下,就回家种地了。父亲说,奶奶可不高兴了,责备他可以回家住一段时间,干吗连户口都迁回农村了呢?父亲在家呆了几个月,又一次冲动地报名去了新疆。奶奶伤心难过,自己的孩子去了那么遥远,那么陌生的地方。 后来,很多右派流放生产建设兵团。我的老师中间就有很多右派。他们也许仅仅是说错了一句话,就在大学只读了一年或者两年的情况下,被发配新疆。 父亲酷爱读书。他说,年轻的时候找到任何书来读。最后从一个种地的农场职工,成为管理学校的科长,最后成为一名法官和法院厅长。他极为敬重学校的老师,即使他们是右派。小时候,常常见他和学校的老师们在家里谈天说地。有时,他们突然压低声音,我现在想一定是谈到什么“反动”的国家大事了。 刚刚改革开放,他就买了整整一书架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他常常对我们说,你们能读到什么程度,我就供到什么程度。他敬重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也渴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有知识的人。有一年,他买了一本“数学物理方程”,请学校的老师来看看我什么时候可以读,因为他知道我当时在学数学、物理和方程。学校老师是个上过一年大学的右派,看了一眼说,这本书上完大学也不会读的!那本谷超豪编的数学物理方程,成为我的神秘向往。那里面的偏微分和积分符号,是一个神秘世界向我呼唤。 当我高考面临专业选择的时候,父亲说要搞尖端,虽然当时,他心目中的尖端只可能是原子弹。我表示想学文科的时候,父亲告诫说,在中国学文科太危险。他见过太多学文科的知识分子右派了,包括艾青。但是,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一个文化人。从他的书架上,我尝试着读了“反杜林论”“宇宙之谜”和“世界政治”等等,即使俺那时什么也没有读懂。他很早就开始听美国之音,我也和他一起听。大概80年代初,我还和他一起读了李宗仁回忆录。在我心目中,我的父亲是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虽然他们只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但是他们的遭遇影响了他们的人生道路选择,间接地影响了我的性格和命运,也必将影响我的孩子。这些影响有好的成分,也有不好的成分。好的成分是父亲对知识的渴望,对知识分子的敬重,很大程度上来自奶奶大饥荒后爷爷的离去,奶奶需要让父亲能去城里生活的打算。奶奶寄希望于父亲能拥有知识来改变命运,而父亲对我们有同样的期盼。坏的成分,比如奶奶和爷爷一生都比较胆小,忧郁,以及强烈的不安全感。他们都很少表达感情。我自己有了孩子,才意识到他们是多么地爱我,而我也是多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也是读了弗洛伊德与马斯洛的心理学,特别是认识了耶稣基督后,才开始反思自己身上的缺陷,这些缺陷来自何方。才意识到存在民族潜意识的问题。我希望从自己开始能斩断一些不好的潜意识,让耶稣基督重新塑造我。“若有人在耶稣基督栗,他就是一个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中华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也因此形成了很多所谓的生存哲学和智慧(比如父亲说的吃饭的小聪明)。这些传统的智慧曾经带领我们民族生存下来,但也可能成为我们继续前进的障碍。我们的确需要成为一个新造的人,让文化更新,也就是消除不好的民族潜意识,接受新的生存方式。 今天,看到老高转载的讲述1942年河南大饥荒的博文,突然对奶奶和父亲的怀念涌上心头。谨以此文纪念1942年河南大饥荒中的奶奶和父亲,也同时谈谈历史事件形成民族潜意识的问题。很多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见谅 高伐林: 1942年大饥荒透露出的主权和人权矛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