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了Jane Pettigrew (简·帕替古陆)的 A Social History of Tea (《茶的社交史》)。这虽然不是一本学术著作,但是确实用心收集了关于英国人从第一次接触从中国来的茶(1660年)以来,如何从最初茶作为上流社会的猎奇、摆谱的必备品,逐渐扩展到中产乃至下层民众,最终成为英国的国民饮料,以及从主要是家庭内部、社交活动的茶会,到人们去商业经营的茶室等诸种演变。 茶的原产地似乎有争议。印度人说该植物源于印度北部地区,于公元前六世纪传入中国四川。中国人声称:生活在公元前2737年左右的神农是第一个发现并饮用茶的人。考虑到历史记录的欠缺,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茶的起源究竟是印度还是中国了。不过,说中国人最早普及了茶的饮用应该没有太大争议。 在中国之外,英国人或许是最热爱喝茶的民族之一。虽然,他们的喝茶与中国人的喝茶略有不同。 我不能算是爱喝茶的人。这些年我喝得最多的是水。曾经有几年,我喝得最多的是酒。去国之后,喝咖啡比喝茶多。虽然如此,我对于茶的历史、文化,茶道,中国茶、日本茶、英国茶等等,依然颇有好奇。所以才会在武肺病毒肆虐环球之际,忙里偷闲地读这样一本书。 总的来说,书写得不错。书的结构(按时间顺序)简单明了、语言清晰简洁,加上精心挑选的各类茶具与照片,铜版纸的精美印刷,都使得这本书不论就当作coffee table book (咖啡桌书籍)那样随便浏览,还是当作英国茶历史读物仔细通读,都非常适宜。 传统上,中国人把茶以及许多事物都蔑视为“小道”。孔子早就说了,君子不行小道,要追求大道。茶道在中国一向不为人重视。即便是在爱好喝茶的南方人——闽南人、广东人——之间,茶道实在是无足轻重的。西方人最早知道的“茶道”似乎是从日本去的。而日本人的茶道据说源自中国。然而在今日中国,茶道却无甚可观。1949年以来,中共一党专制下的大陆,文化传统灰飞烟灭,大道都已沦丧,何况茶这类小道? 在中国喝茶,实在毫无意味。喝不到好茶,且茶点乱七八糟。虽然一起喝茶的朋友有时感情融洽,有时交谈热烈。然而喝茶与喝酒的区别何在呢? 迄今为止,只有两次,我觉得喝到好茶。一次是在日本: 数年前,我们在京都的酷热里步入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面空无一人,仿佛误入某人的客厅。一会儿,一中年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用英语说想要喝抹茶。男子说稍等,消失在门帘后。店里的光线有点昏暗,有空调但是并不强劲。我们坐在类似榻榻米的座位上,边观看周围朴素简单的陈设,边等待价格不菲的抹茶。终于,男子端来了几个不小的碗。乍一看,就像碗里盛了半碗的青苔,鲜绿得煞是好看。喝一口,醇厚香甜,一种特有的茶味,挥之不去,不同于之前喝过的中国茶或英国茶。虽然那年夏天的京都奇热,但是喝抹茶的记忆却总是一抹清凉。后来听说,抹茶源自中国,是宋朝以前却在日本发扬光大。而在中国,历史的发展让中国人放弃了抹茶。 还有一次是在加拿大: 前不久到安省一镇上喝了一次英国茶。因为疫情的缘故,不大的店面里人不多,入座前先要出示疫苗接种证明。我们叫了几种不一样的茶,一上来都是一大壶,然而瓷器精美,是上好的英国品牌,花纹、质地、手感都很讲究。茶香持久,茶色红得很正,并且在换了几次水之后没有明显变化。(相比之下,上次在中国喝的所谓上等红茶,第一泡茶色不错,但是一两泡之后,香味、颜色都淡了许多。)这家店的英式茶点一般,但是新鲜洁净,且不影响品茶。(相比之下,在中国,茶价贵不是问题,茶淡得如水也不是问题。然而茶点实在很煞风景,尝了之后让你不得不牛饮止渴。更糟糕的是,服务差而漫天要价。) 在中国大陆喝茶的经验最多,然而从未觉得茶好喝过。虽然与朋友相聚聊天总是很愉悦的事儿,茶的好坏不是大事,但总是美中不足。 回到《茶的社交史》一书,里面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当年的中国人弄虚作假,在茶叶中掺入别的植物之叶子,结果:1850年时,从中国进口的茶在英国的市场占有几乎百分之百;1900年的时候,这个比例降到了7.5%。五十年间,失去百分之九十的市场占有率。中国人说:无商不奸。然而,弄虚作假如何能够长久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据说英国首相丘吉尔说过一句名言:茶比弹药更重要。英国一历史学家甚至认为:茶是英国在二战中的秘密武器。或许,喝茶的行为体现了英国人在炮火连天的极端环境中处变不惊的态度,而这样一种精神对于大战中的军民来说意义重大吧。 从历史上看,茶和英国妇女的解放也有关系。十九世纪以来,英国出现了许多茶室,英国妇女可以上街喝茶。而此前,男子可以上街到酒吧、咖啡屋去喝酒、喝咖啡,但妇女们只能在家开茶会。酒吧不是良家妇女去的场所。因而英国妇女的社交生活颇为有限。茶室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良家妇女的社交生活,甚至促进了女权的发展。 不仅如此,英国的妇女又反过来影响了茶文化,比如如今流行国际的“下午茶”、High Tea (“高茶”),就是英国女性在饮茶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茶文化传统。 所以在简·帕替古陆看来,茶对于社会生活的影响可以很大,可谓小道而不小。 事实上,“小”“大”之辨从来都是相对的。中国古代的儒家把治国安邦视为大道,鼓励儒生读书而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这样的传统是小道与大道之辨的根源。然而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可以得到治国安邦的机会,空有报国之心而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总是多数。陶渊明生当乱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写诗自娱,把诗这一小道发扬到了极致,为后人留下了诸多好诗。辛弃疾文武双全,有为南宋收复山河之志,而生不逢时,写词消遣,却也把被称为“诗余”的词发扬光大了。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当然是夸张的手法。李白自己也不被重用,但是他的留名青史,是因为他的游戏文字——诗歌,而不是他的贪杯。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从中国历史上看,得到治国安邦机会的儒生大多无暇从事诗词创作,大道太忙,没时间管小道。而千百年之后,我们耳熟能详的也许是那些没机会安邦治国、但有时间从事小道的儒生。今天我们回头看,究竟是大道的治国安邦对我们影响大,还是小道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茶之道,可以高雅、可以从俗;可以养心、可以解渴;可以高朋满座,可以一人独酌;可以坐而论道,可以静观内省。茶虽小道,存乎一心。静心饮茶,如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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