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十四晚上,大鸣和我提着月饼坐在单位大楼楼顶上观月闲聊。比我大六岁的大鸣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并同时分配到这所单位。大鸣的父亲是与这座城市相距30公里的另一城市的市级领导,算是高干子弟吧。虽然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但他从来不提他家的事。
他突然问我:明天他该不该回家过中秋节?我吃惊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一段沉寂之后,大鸣慢慢地讲起了他家的事。
大鸣是东北人,他家有三男一女,他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哥。上世纪六十年代他父母带着他大哥和出生不久的三弟支援大西北,把他留给东北的大姨家照看。他父母几经转辗,后来在现在的城市安定下来。他小妹也在此期间出生。大鸣十二、三岁时才与父母团聚。刚到家时,兄弟妹都嫌他土气,笑话他。他母亲花了很长时间来改正他不合家宜的习惯,时不时数落他没有好教养。十多年过去了,他总觉着那不是他的家。现在兄弟妹都已成家,每逢过节都是小家和大家相聚,只落下他孤零零一人,在家里更不自在。
第二天上午,大鸣告诉我他已电话通知家里不回家过节了。中午吃饭时,他和我商量晚上到公园划船赏月。我想了想,就一口回绝了。大鸣很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拨过他的面子。我没正面回答他的催问,而是自言自语道:如果我父母还健在,就是为了看他们一眼,我也会回去。
咚咚的敲门声把我从午休中惊醒,只听大鸣在门外喊:哥们,我回家了!明儿见。睡意已去,我只好起来泡了一杯清茶,漫无目的地看着门外叶子绿中透黄、随着看不见的微风沙沙作响的白杨树。
大概半小时后,一位年近六十但很有威仪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口。他是大鸣的父亲,专为接大鸣回家过节而来。我告诉他打鸣大概已在40分钟前回家了。他希望我给他谈谈有关大鸣的事,因为他知道我是大鸣最好的朋友。我什么也不想说,也无从谈起。最后他恳求我谈谈大鸣为什么不情愿回家的原因。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的关护之情。我无法抗拒从这关护的眼神里传递的爱子深情,只好给他讲了下面的故事。
我有个大学同班朋友,是他家的老大,父母在支援新疆建设时把他留在陕西农村的大姨家。这个朋友一直在他大姨家生活到14岁,然后回到新疆的父母身边。这时他父亲已经是一位倍受敬重的厂领导了,家里也增添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我朋友回到新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他的一口陕西话在学校里总被同学取笑。在家里也因与大家习惯不同,时常受娇生惯养的妹妹的讥讽。更糟糕的是,他父母总是偏向他妹妹。
中学毕业后,朋友义无反顾地下乡劳动。因为他自小在农村长大,尽管很累,反而觉着下乡的日子过得舒心。后来他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
毕业分配后,他和我一同西行,并邀请我在他大姨家小住三日。我们跨进一所农家小院时,一位系着头巾的大娘正背对大门翻动着凉晒的干菜。我朋友站在她身后,用陕西话叫了一声:姨-妈,姨字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的程度!大娘回过身来,盯着比她高出很多的我朋友,突然间用陕西话喊着他的小名,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大娘的泪水把他的后背洒湿了一片;我从朋友背影的耸动知道,他正在无声地哭泣。。。
我被这场景所感动,一股想回家的强烈冲动油然而起。我等不了三天,第二天就踏上了归程!也留给我朋友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失落多年的亲情。。。
故事结束后,我送大鸣的父亲到单位门口。他从小轿车内提出一大盒包装精美的塔式月饼送给我。笑了笑,但没说话,然后挥了挥手就离去了。
大鸣八月十六回来时,带来老爷子送给我的两瓶好酒。老爷子交待:如果我想到老爷子的那座城市去工作,告诉他一声就行。
那天晚上,我和大鸣又一起坐地观天。大鸣不断催问我给老爷子讲了什么使老爷子突然对他前所未有地关心起来了。禁不住他的纠缠,我把讲给他父亲的故事给他又讲了一遍。到后来大鸣也无声地哭了起来。良久,他对我说:咱把老爷子送你的酒喝了吧!那晚我俩都醉了。
我和大鸣谁也没动那盒精美的月饼。月饼后来被其他朋党分享了,他们都说那是吃过得最好的月饼。我和大鸣只能心领神会:
君逐月华我逐心,
生来人世养来情。
回中子于二零零八年九月十四日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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