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是89年2月调入我们课题组的。七哥当然不是他的大名,他是他家排第七最小的儿子,所以我们都叫他七哥。七哥的经历是艰辛的,他幼年丧母,不足十六离家上学,毕业前两个月父亲突然病逝,从此变成天涯浪子。七哥堂堂正气,但有点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味道。我与七哥同岁但比他小10个月,可七哥比我早毕业两年。调入我们课题组之前,七哥已在温家宝干过十多年的地质队工作了6年多。84年就已经担任了50多人的科室技术负责。
我们这个课题是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为期两年,由黎总和金总负责。课题已近开始一年多了,89年底应该结题。黎总和金总是传统地质出身,对其中两个子项目隔行如隔山,实在无法直接插手,把七哥弄来完全是为了救急。七哥是由院总工程师做主调来的,我们只听说他如何能干,但都为他,也是为课题能否如期完成捏着把汗。
一个月后,七哥就拿出这两个子项目的研究方案。黎总和金总自然是喜笑颜开,黎总私下里对我们几个年轻人说,小七写的东西文笔流畅、思路清晰、逻辑性强,连他这个老学究也不一定比小七写得更好。当然最得意的还是调七哥来的院总工程师,他说五年前他当业务处处长时就读过小七写的报告了。
因为这两个子项目是赶时间,二位老总决定把我、小苏和小珂划归七哥指挥。小苏和小珂是两年前毕业的校友,用我们三个的话说:七哥成‘三哥’了!
黎总已过退休年龄,只等着结题后带孙子。黎总是黄埔军校最后三期的,带着他的炮兵连战地起义加入了解放军,后来被选送去大学深造,其后历次运动中都是‘运动员’。金总是文革前毕业的臭老九,阅历也非常丰富。除七哥外,我们几个小字辈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我们课题组在象教室一样大的一间办公室里。七哥的到来改变了我们的工作气氛,因为七哥说话风趣幽默,经常借题发挥一下,甚至幽默到黎总和金总身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变了,人与人间的关系也变得更融洽了,大家就象在一个大家庭里一样,很享受这段时光。
那年4-6月发生的事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我们所在的地方虽然不是首都,但是省府,周围有许多科研机构和大专院校,大学生都停课去搞游行或串联了。我们也把电视机搬到办公室里,随时关注北京发生的事情。七哥告诫我们几个‘小喽罗’关心可以,但不要参与,也不要去看热闹,政治太复杂,不是我们能搞清楚的。七哥经常和黎总金总讨论事件的发展态势,后来判断运动已被其他势力所利用,因此对学生的安全极度不安。从后来发生的事件看,他们的很多判断都是正确的。
有一天,小林子来到我们办公室找七哥。小林子也是小苏和小珂同年毕业的校友,在另一课题组。小林子要和其他一些年轻人打着研究所的旗号去游行,他请七哥带领大家去。七哥劝小林子别去添乱,但小林子不高兴地数落七哥不该把争取自由民主看着添乱。七哥有点生气地对小林子说:“自由民主管你爸妈什么事?你好好活着就是给你爸妈最大的自由。他们把你养这么大可不是叫你给别人流血牺牲的。”小林子说道:“如果这是你的自由民主,还不如给爹妈养条看门狗呐!”七哥回到:“真要是一条忠实的狗,爹妈还放心了。”小林子恼怒地讲:“七哥你是软蛋,算我看走了眼。”七哥激动地答道:“小林子,你要有本事让广场上的学生明天撤走,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游行。”小林子对着七哥大声喊:“你怂就怂,别在这找借口,你就是一大尾巴狼,一只傻活着的大尾巴狼!”然后气冲冲而去。七哥追到门口叮嘱小林子:“别逞能,别打旗子别举牌子。”
我们从未见过有人对七哥这样发狠,都以为七哥会非常恼怒。不曾想七哥只是苦笑了笑,自嘲道:“都看见了吧,一转眼我成了一大尾巴狼,还是一只傻活着的大尾巴狼!”
后来电视上出现了温家宝的镜头,我们几个就问七哥有关温的事。七哥郑重地说他和温虽然都在同一地质队工作过,但他到单位时温已去了北京,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联。我们又问七哥至少听到过老同事谈有关温的事吧?七哥说他的确听到过许多有关温的事,好中坏都有,全是道听途说,因此上他只听不传,也不想沾这份光。路遥知马力,日就见人心,假以时日,每个人会有自己的看法。在我与七哥后来相处的近二十年里,七哥的确极少提温的事,也不高兴别人向他打听有关温的事。
六四后各单位展开清理运动,小林子成了所里重点清查对象。所里的柏书记几次约七哥到他办公室谈小林子的事,七哥都没赴约。有一天柏书记到我们办公室找七哥,七哥说这里好说话,大家有个见证。柏书记无奈只好当着大家的面与七哥谈起小林子的事。据柏书记讲,小林子是组织发起者,性质与其他人不同。柏书记的目的是要证实小林子曾经策动我们一起去游行。
七哥坦然地说:“小林子是来过我们这里,但只字未提游行的事,而是与我探讨自由民主的问题。”柏书记说:“有人及小林子本人已承认有这事!”七哥说:“小林子是个讲义气的小伙子,不能排除他主动承担责任,只为开脱其他人而不论真假。”柏书记当然不相信这些,他不屑一顾地问:“自由民主有什么好讨论的,你们探讨出个甚东西?”七哥从容地回答道:“我们探讨的结论是:我认为自由民主是一只忠于家庭和父母的看家狗;而小林子则认为自由民主是一头傻活着的大尾巴狼。”话音刚落,除柏书记和七哥外,所有人爆笑,小珂更是笑地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出来了。
七哥接着说:“我讲的没半句假话,不信你问黎总和金总。”黎总和金总都笑着点头称是。柏书记有气发不出,只好对七哥说:“所里对你抱有极大的期望,领导也找你谈过话,这些你都知道。本来这次是树立你做正面典型的好机会,没想到你政治上如此糊涂。”七哥说:“让您失望了,柏书记!我政治上懂得不多,虽然不是党员,但知道要讲真话。”
柏书记走后,七哥把门关上,然后非常生气地说:“咱不去游行,可咱也不能做出卖良心的事吧!做人要厚道!那天小林子的事就咱们这些人知道,难道有人打小报告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言。我说:“七哥,你别生气,咱这里肯定没人说这件事。小林子的嘴本来就没把门的,那天的事十有八九是小林子给那些人讲的,还不定怎么损你来着。”
七哥再没说什么。一两分钟后,七哥给黎总和金总鞠了个躬,然后说:“我知道你们给我帮了很多忙,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但我现在已拿定主意,9月份去读研再当学生,不留所里干了。”
七哥这一鞠躬不仅改变了他自己的人生之路,也使我,小珂和后来认识的小范的人生旅程改了道。
胡杨子于2008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