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Mike的意外事故,这几天时常想念以前结识的朋友,特别是斯蒂夫(Steve)。斯蒂夫既是我以前的学生,更是我结识的几位洋人好朋友之一。最近一次得到斯蒂夫的信还是2008圣诞节前:从2005起,斯蒂夫的圣诞贺卡大概会在这个时候寄到我家。当时随手写了点有关斯蒂夫的事,现在稍微修改一下,以聊表牵挂之情。 初见斯蒂夫是在2003年的第一学期。我的一门高年级本科生的课被排在早晨8点。这么早的课我自己都不情愿讲,就更不指望有多少学生来赶早。我提前10分钟进教室时,里面已经有三个洋人学生。坐前排正中已经谢顶的就是斯蒂夫,看上去比我至少大10岁。他当时端着一杯热咖啡,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知道不该把食物饮料带进教室,请原谅。”我看着三张似醒未醒的面孔,笑着回到:“这么早有热咖啡提提神也不错,不过弄出麻烦来你们自己担着,我可什么也没看见。”有此心照不宣,其他两位马上也弄了两杯热咖啡进来。 这门课有30几名学生注册,到8点开讲时,教室里大概有17-18名学生,本土洋人居多,大部分国际学生缺席。而且整个学期下来,按时来上课的基本上就是这些学生。按照教学计划,学生应该交一份专题报告、完成一个项目、再加一些实验课,最后通过考试。6周后学生的专题报告交了上来,斯蒂夫的东西简直就是文不对题!我把他约到办公室谈话。我先直率地告诉他作业很糟糕,几乎没法给分。然后我问他是不是我的英文太糟,影响学生的理解。斯蒂夫也直率地说:“你的英文是有口音,但发音是有规律的,一两堂课下来就熟悉了,并不影响大家的理解。”我心里偷偷乐:看来系统误差还是比随机误差容易对付! 至于他的作业,他说是因近期家里一塌糊涂,没有在学习上花时间,而且他开学时选的四门课,现在只保留了我这门课。我到系统里查看,证实他所言无误。既然如此,我让他重新做一次,一周后交上来。怕他又漫游,我还给他交待了这个专题的要点。一周后,斯蒂夫把作业送到我办公室来。我大致一翻,就知道这次做得也不好。斯蒂夫也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遗憾,赶忙对我说:“我很抱歉,又让你失望了。我诚心感激你给我的二次机会和帮助,我只能作成这样,你就随便给些分得啦。” 我没接他的话茬,反问他:你最近肯定有不少事,因为你上课老打瞌睡,能谈谈为什么吗?斯蒂夫盯了我一会,然后谈了他自己家现在面临的困难。我被他讲的事所感动,从心里佩服他是条汉子。我不自觉地问他:你这么困难,为什么不请父母帮帮你们呢?斯蒂夫又讲了一些她父母辈的情况,我当时静静地听着,心潮一浪一浪翻滚:原来洋人的生活也不都轻松;洋人家里也不都没亲情。如果把斯蒂夫讲的事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他的经历应该是这样的: 斯蒂夫的父亲是一名管道工人,母亲照顾家庭,斯蒂夫是老二,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上世纪70年代中期,斯蒂夫的父亲突然去世,家里失去了靠山。16岁的姐姐不得不辍学与母亲一起打工养家。两年后,16岁的斯蒂夫也弃学奔赴2000公里外的荒漠从事他父亲铺设管道的旧业,一干就是20年,而且一直帮助着母亲和姐姐。90年代中期,因为姐姐一家要随姐夫搬到外州去,已是高级管道工的斯蒂夫辞职返回城市照顾上了年纪的母亲。斯蒂夫用20年的积蓄的大部分买了住房,很快与一位小学老师结婚。 好生活刚开始就厄运连连。斯蒂夫的前两个孩子都在不到一岁时夭折,第三个小姑娘活了下来,但天生有些残疾。小孩已近五岁,不能做任何大幅度运动,因为小孩的胯骨很容易脱落。小孩子又控制不住自己,胯骨时常脱落,住医院就是经常的事。雪上加霜的是,斯蒂夫的太太在这一系列的不幸打击下,精神时有错乱,住院也就成了常事。最近孩子又脱胯住院,太太一急也精神错乱进了医院。斯蒂夫现在是早上7点去医院喂太太早饭,然后去儿童医院给女儿问个好,再到学校上8点的课,然后下午陪太太,晚上9点前陪女儿。其它时间女儿由斯蒂夫的妈妈陪伴,太太由他岳母照应。 在这样的困境中,斯蒂夫不仅能挺过来,而且还毫不消沉地肩挑妻女这副重担艰难地向似无尽头的远方缓缓而行。我不知不觉中对他已充满敬意。我邀请他去喝咖啡,然后继续我们的谈话。我试探着问他,有没有想过卸掉这副重担,因为洋人顺境中的婚姻都很容易破裂,更何况在逆境中。斯蒂夫平静地对我说:“不止一个人这样问过我!生活再苦,我也不能这么做,因为我wife当初答应嫁给我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有这么好的运气。”说着,他向我显示钱包里的全家照:中间是3岁左右的小姑娘,站立在一特制的圆形支架里;左边是虽然不美艳,但配斯蒂夫绰绰有余的太太。可不是嘛,斯蒂夫中学辍学、个头不足1米7、左腿还有些瘸、谢顶加上大肚子,搞对象时已35-36岁。人家姑娘当时28-29岁、1米71的个头、教育学本科毕业、公立学校的正式老师,无论哪方面都比斯蒂夫强。 斯蒂夫对未来无限乐观。他说:据医生的解释,他太太的病是因刺激造成的间歇性精神失常。只要小孩的脱胯不常犯,他太太就不至于老犯病。小孩现在太小,无法手术治疗。等小孩骨骼发育成熟后,就可以通过手术把胯骨固定住。到那时所有问题都就解决了。 我估算这一天至少还要再等待15-16年。但看着斯蒂夫乐观的神态,我在心间酸楚的同时,也感受到一个历经磨难的成熟男人的巨大承受力。我也体会到对未来的乐观信念是身处困境中的人坚持下去的最大精神支柱!我暗暗地想,大多我这个年龄的中国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不同程度的苦难,而且我们经常引以为豪,用这些苦难来教育我们的下一代、或作为瞎聊神侃时炫耀的资本。与斯蒂夫的经历和心态相比,我的所作所为只能用矫情和浅薄来形容! 我真诚地建议斯蒂夫应该保留一门其它容易点的课,而推掉我这门既枯燥又难懂的新课。斯蒂夫的回答令我惊奇并暗自欣慰。他说他曾经想推掉我这门课,但两堂课之后就决定去掉其它课而坚持上我的课。因为他和其他坚持早到教室的学生都承认,读那本西方人写的枯燥的教科书,远不如听我这个中国人用东方思维的讲解易于理解。一些复杂的问题,经过我用一些生活中的事例类比,变得既好理解,又幽默诙谐。我也是一俗人,听到这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根本顾不上考虑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受用就行。 从此,我和斯蒂夫虽然还是师生关系,但更多地成为了朋友。他也顺利地通过了这门课。学期结束前,他已打听好我下一学期要教的课。因为是Group project,他已提前联络了另外4人成组,包括一位很能干的日本女孩。在得到我的默许后,他们在假期里就提前开始做项目。不出所料,这个项目组得到了最高的High Distinction (HD)。斯蒂夫后来告诉我:这是到目前为止,他得到的唯一一个HD! 您还甭说,只有像斯蒂夫这样的高级管道工才能做到‘水到渠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