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只应天上有 ― 马勒的《大地之歌》 “如果你明天就会离开这个世界,除了你的亲人,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最让你留恋?” 什么是你的回答? 我会回答,中国的诗词,西洋的音乐。
每种艺术形式的作品,都会使人着迷,使人痴狂,但都比不上中国的诗词和西洋的音乐那样,会像一个移植的器官,无时无刻不附着在喜爱它们的人的身上,发挥着神奇的效果。你可以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百遍,但是,你所喜爱的娜塔莎,安德烈,皮埃尔的形象,或那些震撼人心的故事情节,不会与你形影不离几月,几年,几十年。希斯廷教堂的壁画,会让你倾倒,让你流连难返,但是离开它后,那只会是些美好的记忆,留在你的脑中。音乐,诗歌则不同,它们那些引起人共鸣的旋律,音韵,节奏,会像生物因子一般扎根在人的记忆里,随时都可能从人的心灵内触发那些藏于其中的美妙意境。贝多芬《月光》的旋律,会在你情感需要平静的时候,来轻轻敲击你的心,给你真实的抚慰,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会在你最孤寂潦倒的时候,陪伴你梦幻另一种人间。 一首中国诗词,在中国人心中的魅力,除了它的意境之外,还在于它抑扬顿挫的格律音调,高度锤炼的典故联想,细微深刻的遣词用意,交融在一起,把人的思维和情感,带向一个非凡的境界。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诗,都无法具有中国诗词那样的魅力。
西洋音乐,经过那样多天才和大师的努力和积累,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十分成熟的,为人类探索生命,抚慰灵魂的的美学方式。因为本质上是全人类都在为它作贡献,不管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西洋音乐,比世界上其他地域性的音乐都更丰富,深刻。 我一直幻想,有一件作品,如果能把中国诗词和西洋音乐结合在一起,那该是多么神奇。 马勒的“大地之歌”,就是这样一件作品。
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是一位曾被忽略或低估的伟大作曲家,有很长的时间,他作曲家的地位与他作品的真实价值不相符。究其原因,大概有如下这些。一,他的指挥家的光辉太晃眼。马勒作为指挥家,生前已获得极高的成就,故有人认为他是“专业指挥家,业余作曲家”;二,作为犹太人,他的作品被纳粹德国禁了数十年,长期不被接受;三,他的创作范围比较狭窄,作品绝大多数为交响乐和歌曲;四,他是一个终身没有故乡认同的作曲家,德国人认为他是奥地利人,奥地利人认为他是波西米亚人,而实际上他是一个没有祖国的犹太人。他说,“不论哪个地方都勉强收容了我,却没有一个地方真正欢迎我”。 二战以后,经指挥家柏恩斯坦等人的倾力推广,特别是在1960年后,马勒的作品爆发式地复兴,一下子成了录音棚,音乐厅炙手可热的常客。有音乐评论家认为,“难以想象还有哪位作曲家引起了这样的忠诚”。且不说社会思潮和艺术流派的推波助澜,马勒作品复兴的硬核应该是他的作品的真正艺术价值。马勒的作品继承了古典音乐大师的传统技法又融入现代作曲思潮的元素,摈弃了长期以来领挈着交响作品的精英意识,以开放的姿态面向大众诉说心灵,无忌惮地探索对真实情感的表述。毫无疑问,经过尚未消歇的“马勒热”,世界承认马勒是西洋音乐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少数几位伟大作曲家之一。
马勒一生的创作思想和艺术核心,都是对人生和人性的关注,特别到了晚年,由于疾病缠身和家庭变故,他更是倾情于生与死的主题的探索。1807年,他的朋友送一本《中国笛》给他解闷,这是德国人汉斯•贝格根据唐诗所著的意译诗集。其中的诗句传达出的中国古代有关“天,地,人”关系的理念,与马勒当时的心境完全契合,他从中感悟到大地的博大和个人的渺小、生命的温柔和脆弱。1908年,他在奥地利度假时,以《中国笛》激发出的灵感,写成了一部以中国唐诗为歌词的大型人声交响作品《大地之歌》。这种东西方文化精华密切交织的作品,在历史上还很少见过。 《大地之歌》由六个乐章组成,以男高音和女低音的独唱为音乐主线,歌词采用李白、钱起、孟浩然、王维等人的诗作。现把作品中用到的歌词的中文原诗录于下。应该提及的是,汉斯•贝格并不是汉学家,他的《中国笛》也是根据当时的德,法,英语的译本,进行的再创作。《大地之歌》歌词与唐诗的直接联系,是1998年德国交响乐团访华演出后,大量的学者经过广泛研究考证而认定的。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把《大地之歌》的歌词看作是对应的唐诗的译作,来比较其间的差别。 第一乐章《尘世苦难的饮酒歌》,源自李白《悲歌行》的上半段。 悲来乎 悲来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 听我一曲悲来吟 悲来不吟还不笑 天下无人知我心 君有数斗酒 我有三尺琴 琴鸣酒乐两相得 一杯不啻千钧金 悲来乎 悲来乎 天虽长 地虽久 金玉满堂应不守 富贵百年能几何 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坟上月 且须一尽悲中酒 第二乐章《寒秋孤影》,源自钱起《效古秋夜长》的前四句。 秋汉飞玉霜 北风扫荷香 含情纺织孤灯尽 拭泪相思寒漏长 第三乐章《青春》。有关这一乐章的歌词的出处,专业人士一直争论不休,至今仍无定论。兹将德文原歌词的中文翻译录于此,很容易看出其浓郁的中国古诗的意境。 白瓷青亭伫在小池塘上 翠色拱桥如虎背 弓踞在亭岸之间 亭阁中有一群好友相聚 鲜著玉戴,肆酒喧哗 有的笔颂抑扬。 他们的罗袖高挽 丝冠挣脱了礼缚 盘上他们的颈领。 池面宁澈如镜 清晰灼映着 池畔亭间的一景一物。 也倒映着 白瓷青亭中的欢腾喧嚣 翠色拱桥的倒影 如一弯明月;朋友们 依旧鲜著玉戴,肆酒喧哗。 第四乐章《美人》,源自李白《采莲曲》。 若耶溪傍采莲女 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月 风飘香袖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 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 见此踟蹰空断肠 第五乐章《春天里的醉汉》,源自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处世若大梦 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 颓然卧前楹 觉来眄庭前 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 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 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 曲尽已忘情 第六乐章《告别》,是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维《送别》二诗拚合而成。 孟浩然: 夕阳度西岭 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 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 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 孤琴候萝径 王维: 下马饮君酒 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 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 白云无尽时 读了《大地之歌》据之所出的中文原诗,不难想见马勒的创作初心,和这部作品的真正意义。歌词的主要内容,都是在描写那些饮酒,游戏,观景,情思的的生活画面,情趣交映,栩栩如生。然而这些人类生活的普通场景,却被包络在“大地之歌”这样博大的哲学理念之中,说明在马勒心中,大地和世间万物是在一个层次上的。永恒的大地,是由愉快着,悲伤着,醒的,醉的,渺小的人们构成,而这些渺小的人们,他们的欲念,他们的笑意愁容,又融入大地中,并获得了永恒。预知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马勒,像是在借这部作品向世人道别,他想告诉人们,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告诉人们,什么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他留念和歌颂的,那就是他曽经历过的,人们正在经历的,生命的活力、青春的美丽,与这个大地相伴的欢乐与愁苦。 实际上,我们读到以上这些诗(除了第三乐章之外)的感觉,与马勒从《中国笛》中对这些诗的感觉是不完全相同的,这是中文原诗与翻译诗之间的差别。下面拿第二乐章《寒秋孤影》作例子,试析中国古诗与一般西方诗在感觉上的不同。 原诗: 秋汉飞玉霜 北风扫荷香 含情纺织孤灯尽 拭泪相思寒漏长 译诗: 秋日蓝雾遍湖上, (秋汉飞玉霜) 草地处处铺满白霜, 犹如画家玉屑四洒, 在娇嫩的花丛上。 花香渐消散, (北风扫荷香) 冷风弯折幼茎, 凋谢的金瓣, 来自荷花随水飘流。 我心疲倦, (含情纺织孤灯尽) 小灯已灭, 催我入睡。 我来了,亲爱的安息之地, 对,给我平安, 我正需要安慰。 我孤独哭泣, (拭泪相思寒漏长) 秋天在我的心中存留太久, 爱的阳光,难道你不会再照耀, 不会再温暖地晒干 我苦涩的眼泪? 对照中文原诗给人的综合感觉来读译诗,会觉得译诗像是一幅幅清晰的照片,展现在人眼前一种确定的,凝固的景致。而原诗简练的,含有大量潜在信息的比喻和描写,在人的大脑深处激起无穷的想象,构成一种不确定的,动态的景致。例如,“秋汉飞玉霜”,一句五个字,描写秋季的天河开始飘落轻霜,然而这秋霜是怎样飘落,落在什么地方,原诗并无详细描绘,任凭读者的大脑自由地调取和想象与天河飘霜有关的景致。“北风扫荷香”,也是一样,其译诗引申出的那些描写,只是把人的感觉固定在可能发生的某一种场景,那只是千百个可能的场景中的一个。这里的“扫”字,那样形象地描绘出北风的力度和广度,是译诗中那样多解释和描绘都难于达到的。“含情纺织孤灯尽”中,“含情”的“情”,是对长辈的情还是对爱人的情,这里留下伏笔。“孤灯尽”,是相当有力的对于心境和环境的描述。“拭泪相思寒漏长”,回答上句的伏笔,告诉我们,那“情”,是对爱人的相思,并用“寒漏长”这种中国人熟知的典故来强化“情”的深度,把全诗稳稳地放在一种情绪基础上。什么叫隽永,深邃,那就是以简单的提示,激发出复杂,深刻,庞大的思考和情绪反应。我们读了原文四句24字的诗的感受,比读200多字的译诗会出现更多的联想,更丰富的意境,它不仅带来感性的影象,也会使人有一种理性的满足,因为人在大脑中会感到一种愉悦的智力运行。前两句,五字对仗并押韵,后两句,七字对仗尾句押首韵的音律处理,使短短的诗句能够刺激听觉神经,增加了强烈的音韵快感。所有这一切,会使原诗在大脑中留下更深的美学和智慧的根须。 然而,原诗给我们中文读者的感受,马勒是体会不到的。他所能体会到的,是译诗给他的整体意境,这就使得这些诗和当时马勒接触的其他西文诗处于相同的选择平台上。这时我就想,马勒为什么要用这几首唐诗作为他重要作品的灵魂支柱呢? 马勒的母语是德语。在马勒的母语世界里,当时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许多伟大诗人的作品,像海涅,歌德,席勒,等等德国诗人,他们都讴歌过自然,大地,人生,创作过大量的不朽诗篇,更不用说世界上其他伟大诗篇的无数德文译本。例如英国诗人雪莱,他的诗作就具有强烈的悯天忧人气息,他著名的《西风颂》,《明天》,《孤独者》,《云》,等等,讴歌的都是大地和人的微妙依存,才情横溢,入歌绰绰有余。为什么此时的马勒会选择万里之外,一个陌生国度的古诗作为自己重要作品的创作题材呢?马勒没有回答,当然便是无人知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作一些合理的推测。
必然性。因为马勒心中的这些中国诗,并不具有我们中国人心中的那些魅力因素,意译后的诗作,和马勒的母语的诗作,是进行公平的意境比较。那就是说,《中国笛》的诗作,在马勒追求的意境上,占了上风,因而被他选择。读过西方著名诗人的诗,我们会有一种感觉,一般来讲它们表现的情感和伦理色彩比较炽烈。例如雪莱的名篇《西风颂》,每一节都有独特的情绪主调,最后喊出“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样美的哲理。很显然,马勒并不想追求这种情调,他需要一种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有趣的人类生命活动的白描,那种对应了大自然的朴实面容的表述,他相信“大地之歌”这个主题,完全能容纳和阐释所有这些普通场景的深刻含意。 偶然性。马勒无意中得到了汉斯•贝格到的那本《中国笛》,里面居然包含了一部完整的交响声乐作品的曲式所需的,起,承,转,合,的相应的诗歌段落,这在其他诗人的专辑里面应该是很少这样集中呈现的。
可能性。当时的中国,在西方人心目中,是一个遥远的,相对较落后的,但是具有悠久文化历史而又神秘的国度。马勒可能会认为,与他所生活的西方世界相比,中国这样的国度,和它古老的文化表述,更为接近大地和自然。 为中国古诗词配曲,是件比较困难的事。 中国古诗词的最迷人之处,如上文所叙,在它的言简意赅,极少的文字激发出强大的情绪和思考。音乐则不可能做到这点,音乐是依靠声音在时间上的流动来感染人,不可能用一个音符,一个和声,或一段旋律来包容大量的信息,“弦外之音”不可能靠音乐的这些基本元素得到。我们看到,大多数为中国古诗词配曲的音乐,都采用单线条的结构形式,即以旋律为主的作曲方法,这和中国音乐的传统有关,也有以“简”就“简”的因素,因为旋律是体现音乐作品的思想感情的一个最基本最主要的元素。比较典型的一个例子,是一百多年前宏一法师李叔同作词的那首脍炙人口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用的是美国音乐家约翰·庞德·奥德威(John Pond Ordway, 1824 - 1880)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的曲调填词而成。这首曲子和李叔同歌词完美搭配,基本上是一字一音,或两字一音的简洁旋律,诗意浓,易上口,在中国大地上广为流传,是中国诗词歌曲的经典佳作。 西洋音乐,它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不是完全以旋律为主要结构,除乐曲的主旋律之外,利用各种作曲技巧,和声,对位,复调,回旋. . . ,尽量向人们展示各种音乐元素的魅力。中国人听西洋音乐,常常会觉得那些无穷无尽的旋律和段落的反复,变奏,气氛的烘托,会听得厌烦。音乐不带给你浓缩的元素,它不像中国诗,几个字的典故,一个巧用的字,会包含惊人的内容。特别是西洋音乐,它为你的听觉感官营造各种音响气氛,这些气氛在时间,音色,音高,强度中进行,就像按摩肌肤,要揉捏到一定程度,你才会有所感觉。所以,西洋音乐中的咏叹调,叙述曲,夜曲的歌词中有不少重复的,可有可无的句子,很多是因为音乐结构的需要,对你的听觉进行按摩。在听《大地之歌》时,不管是人声部分还是器乐部分,都会感觉到那些音乐元素的在马勒手中自如的使用和发挥。《大地之歌》的歌词,以那种经翻译后稀释了的唐诗的形式入歌,应该是中国诗词与西洋音乐结合的一种比较正常的形式。
除了专业人士和演唱者,一般人听完《大地之歌》后,不一定能记住其中任何一首的主旋律,这种感觉和听《送别》是不一样的,这是欣赏西洋音乐时常有的情况,但一点不影响你感觉音乐的美丽和迷人。当你沉㓎在其中时,歌词的意境和各种音乐元素的神妙组合,给人的美感无与伦比。 《大地之歌》的演出有两个音像版本对中文听众应该是最好的,一个是克劳迪奥·阿巴多(Claudio Abbado, 1933 - 2014)指挥柏林爱乐乐团的演出录像(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17442921/);另一个是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 - 1990)指挥以色列交响乐团的演出录像(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30744618/?spm_id_from=333.788.videocard.9)。它们都配有中文的歌词字幕。 (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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