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或傍晚,我家门前总会有一位女士走过,月复一月。大概这里是她休闲散步的必经之路。家人说,“那个女人来来去去都手不离机,机不离耳,人会有那样多讲不完的话吗?”于是我开始注意她。 一段时间后,我同意了家人的讲法。有一次我在小区远远遇到她,见她手中虽握着手机,但没有打电话,我想上前打个招呼。她突然把手机放到耳边,大声讲起话来。我只好知趣地绕道而过。又有一次和她相遇,她旁若无人地讲着手机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时,我扭头看了她一眼,无意中发现了个秘密:那手机并没有开! 其实我不想,也没有资格五十步笑百步。手机除了有应付现代生活的各种功能,它还在传统的人情世故,风俗习惯上发挥某些作用,人们先是见怪不怪,后来慢慢也养出了那些现代新习惯。不过这些新习惯总让人浮想联翩。 有时我们觉得手机能使人精神强大,像一个娇小的弱女子傍上一位无所不知的男人,她于是有了对世界置若罔闻的充实感。有时候我们又发现,那种充实感是假的,每个人都有的机会就等于没有机会。“有充实感”的外在效果可能才是真的,因为它可以用莫名其妙的虚荣来掩饰在心中荡漾着的乏味和自卑,而这种遮羞的欲望并非人人都一样强烈。 对一些人来说,能力,智力,努力,经历,和运道的缺陷,并不成为自卑的源泉,这是他们在世界上走过各种各样的路,看过数不尽的风起叶落而悟出的一点点心得。不具有这种机会或悟性,被僵硬的社会意识和产品大潮推拥着的人,是较难得到这种感受的,在他们那里,那些缺陷或非缺陷都成了人之羞。对人之羞采取矜持的态度,不失为可取之策,用一种更酷的方式来积极地掩盖和转移,大概是个上策,这就是我所见到的。 眼睛是人类灵魂的窗口。今天这窗口被手机遮住了,真实的情绪流露成了一种羞。我们已经很难从那个窗口里看到意外时的惊奇,沉思时的深邃,喜悦时的闪光,痛苦时的泪痕,更看不到路上陌生人相遇时的注目礼。它永远是在盯住那块小小的荧屏,在漫无边际的文字和图片中寻找些似乎和自己有点关联的东西。从那荧屏上移开时,它变得迟钝,僵硬,无生气,仿佛离了水的鱼,离了土地的树。 空闲也成了羞。在等待出租车,排队上厕所,或什么可能的空挡中,我们都会掏出手机,让它挤走无所事事的恐惧和大脑空白的尴尬,人消灭了属于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闲暇,大脑被那些不知有什么用的东西塞得满满的。属于自己的无所事事的闲暇,很多时候是灵感和有益的思考的温床。卢梭曾说,他所有有价值东西都是在无所事事的散步和远足中获得。想象如果卢梭手中有一只手机,会有今天的《爱弥儿》,《忏悔录》吗?并非每个人都有卢梭那样的智力,但是属于自己的闲暇毫无疑问会使每个人绽放出各种各样的,察觉得到或察觉不到的色彩,而不是貌似忙碌的千篇一律。 社会的多样性是灵魂的多样性,然而在手机的世界里,我们灵魂正在变浅变单一。我们在碎片信息中打转,就像旋风刮起的纸屑。我们巴不得把《安娜卡列尼娜》浓缩成五十个字,把《哥德堡变奏曲》翻唱成十小节的旋律,把相对论简化成一句顺口溜. . .,这样,不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们就都成了无所不知的科学,艺术,哲学的达人。我们还兴奋地发现,有的地方确实已经成功地做到了,手机不是帮我们砍掉了摄影艺术的门槛,把全民都变成了摄影家吗? 如今荡涤世界的潮流,是人人应该平等。如果生来不平等,也应该长来平等。手机正在帮我们消除智力,能力,努力的差别。然而,手机能不能把人的运气的差别也抹平呢?那一天到来时,人的生活会是多么的不费劲啊。那时的人,灵魂平等,无羞可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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