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經歷了2020年的美國總統選舉後,一位熟人在眾多人的面前憤怒地表示,“黑暗,黑暗,要離開這個地方,一定要離開。”接着,聽說他開始四處搜集移民北歐,移民加拿大,甚至回到中國的各種可能性和手續細節。一年過去了,我見他仍然安穩地住在他那3000多平方英尺的大房子裡,房頂上還新增加了最新式的太陽能發電板,不像要離去的樣子。 幾年前回國時,和親戚吃飯,飯桌上聽到一位才復原的二十多歲的表侄子談他的部隊,“買官賣官是公開的事情,排級二十幾萬,連級五十幾萬,這在部隊裡完全不是秘密。營長團長都富得流油,更不要說他們的上司。黑暗,黑暗!”我不信。這位表侄子表示,他不想多費口舌來說服我,對他來說,因為沒有其他地方可走,只有用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肚子的辦法,以求生存。後來見到了“正面媒體”有關軍中大貪谷俊山,徐才厚等等的報道,從這些政治內鬥的爆料中,我相信了表侄子的話是真的。 黑暗,並不一定是躺在坍塌的煤層中的感覺,那是一種是沒有希望,沒有出路,有情無處訴,有理無處申,有話不敢說的感覺,是正常的道德觀念和倫理習慣被壓榨到死角的感覺。 那種感覺在我心中,已經有年頭了。在那5月的明媚陽光下,我年輕的眼睛曾見過,因為說了幾句“反黨”話的年輕的女人經遊街示眾被押上刑場。他們說,這是工作中的失誤,是壞人的一手遮天,以後不會再有。以後,我又讀到了諾貝爾獎得主因言獲罪,病死獄中。我不會忘記初中時的一個大晴天,批判會場上,市輕工局長的女兒激情四溢地揭發批判自己的母親,不久後母親自殺,她老革命的父親說,“在延安時我們也這樣整過別人。”我想,不管以後他們當了什麼樣的官,發了多大的財,他們心裡裝着的,和我一樣,一定不會有多少光明。 我們都像鳥,像蒼蠅一樣,想尋找一個光明的地方,但在哪裡呢?年輕的時候,蒙在被子裡,用短波收音機聽美國之音。憋着氣,從強烈干擾噪聲的縫隙中,去吸吮那些新聞,故事,音樂,相信那些都是從一個光明的地方傳來的東西,青春的心臟真誠地朝着那個地方跳動。現在就住在這個地方,覺得光明嗎?每天晚上西部時間6點半,準時收看ABC晚間主要新聞,英俊迷人的主播David Muir,在我們家裡被稱作“烏鴉嘴”:我做過一個月的統計,每天從他口裡播出的新聞,80%以上是美國的負面消息,天災,人禍,殺人,醜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用來陪伴晚飯確實有點不適。我知道,民主國家的媒體是以“揭露陰暗面”為主。但是,“陰暗面”的面積是不是也太大了點,那些看來就在你身邊“陰暗面”,隨時有罩到你身上來的架勢。看到殺人罪犯在法庭上巧妙地逃脫法律制裁,看到最低級的損人利己的行為因“政治正確”而毫不留情地被漠視,看到到女學生在女廁所被穿裙男生性侵,父親討回公道被警察當作“學校恐怖分子”強行逮捕,如果此時你還能心情舒暢地品嘗你的水煮魚,那就怪了。正是對那些“陰暗面”的恐懼,我一度把購買散彈槍和用鋼板加固院牆提到家庭的議事日程。 美國從來就不是,還是越來越不是以前所想象的那樣子?我這個在這裡生活了30多年的人,和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的人們談起,大家的感覺,更傾向用比較級:生活更艱難,社會更不安全,兩黨之爭,已經不是不同治國理念的衝突,而是超越了國家和民眾的利益,成了一種兇殘的政治廝殺。人們所看到的生活上的那些改善,主要是來自科技的進步,而不是社會結構的進步。 光明在哪裡?是在北歐那些“最適宜居住的國家”嗎?是在加拿大嗎?是在澳洲嗎?看來都不是。因為人本身就不光明,大家以各種形式聚在一起,相互依賴,又相互不依賴,更難光明。 於是這個層次的人開始考慮,在這樣一個時代,是作圈裡的豬,還是作鐘鼓樓上的麻雀。圈裡的豬,因為長期圈養而鈍化了智力,關心的只有主人的吆喝,和互相拱着往餵食桶那邊擠,生活倒還安全無憂。鐘鼓樓上的麻雀,想找個高屋築瓴的地方享受世界,卻整日被可怕的鐘聲嚇破膽,雖然還可以到處飛,被強音震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豬圈裡的豬,旁人覺得它在黑暗中;鐘鼓樓上的麻雀,它覺得自己在黑暗中。 不要告訴我,它們有“原則性的不同”。當事情攤到自己頭上的時候,你才會以一個生物的真實感覺來代替那些排名1,2,3,4的宏偉的“原則性”。一位少女在校園槍擊中喪生,和一位少女因有“反動言論”被政府槍決,區別在哪裡?如果是旁觀者,你會拿出民主,自由,人權來證明她們喪失生命的意義不同。但是如果你是死者的親人,你就只會有一種感覺:那些致死的原因都是惡,都是黑暗,沒有什麼不同。 黑暗之間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有程度和模式的不同。 沒有認真作過畫的人,很難知道,黑色也有不同的調性。當我知道,“一團漆黑”中,有烏木黑,烏鴉黑,木炭黑,午夜黑,墨水黑,瀝青黑 . . .,等幾十種不同的色調時,我開始想像,如何來描述自己經歷過的黑暗的感覺。 那邊的黑暗,像一塊巨大的鋼錠,其中有預先鑿就的管道,你就居於那些管道中。你只一條通道,一個進口,一個出口。你需要的營養和空氣,只能從一個方向來,你的發泄和排泄只有一個方向去。管壁上有為你指方向的大大小小的寄生蟲。你不知道你到底向什麼地方流去,它們也不知道。管壁上寫着,“奔向人類的天堂”。那樣的黑暗,黑得無助。 這邊的黑暗,像一塊巨大的黑色海綿,鋪天蓋地,荊棘叢生,使人壓抑,使人窒息。但你還是可以通過纖維間的間隔從不同的方向獲得空氣和養分,行使你的發泄和排泄,你仍有那麼一些伸展自己的可能性。這邊的黑,黑得無奈。 我們躲不開黑暗,只能去品嘗黑暗,只能根據自己的情況,決定願意和哪種黑暗相處 人最為珍貴的權利是選擇的權利。當有了這種權利的時候,人以為可以選擇光明,但在大多數時候是在選擇黑暗,因為有不同的黑暗。 (202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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