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要被煤气闷死的小屋里,打破窗子,吸几口空气,算不算偷? 省政协大院是那个年代市里机关办公地点的姣姣者。一栋四层的红砖办公大楼,人称“红楼”,一个设计别致的演出厅,操办过很多重要的会议和庆典。文革开始后,省政协大院被省红卫兵总部接管。红卫兵总部在全省各学校抽调有点文艺特长的学生,聚集在省政协大院,排练赞美伟大思想的颂歌,于是我们这些平时逍遥着,只顾自己看看书练练琴的人,有幸碰到了一起。拳师,拉小提琴,喜欢练拳脚,胖子,拉大提琴,爱围棋和乒乓球,我,弹琵琶,热心无线电。要说是有什么臭味使我们相投,大概是读书吧。 有一天,拳师神秘兮兮地把我俩拉到一个角落,小声说,昨天我在“红楼”的二楼走道上背着墙练琴,练得激动起来,身体往后面的墙上用劲一靠,摔了个晒太阳。那后面不是墙,是两扇门,政协图书馆的门。我爬起来,见琴没有摔着,就往四处看,我的妈,一排排的书架和书柜,里面都是书!我俩听得睁大眼睛,不说话,又突然一道说,我们去搞点!拳师接着讲,我当时就想弄点出来,可是手上提着一只琴,又没有包。我小心地把两扇门又关上。门还打得开吗,胖子说。打得开!我抢过拳师的话头。我家的门就是那种两扇活门,中间一把暗锁。你必须把一扇活门上下闩牢,暗锁才锁得住,否则是假锁,大点劲就可以綳开。我们决定第二天晚上去图书馆。记着带好书包,拳师交代,要带工具吗?胖子问,不要,屁股就是工具。 第二天晚上,月暗风高,搞事的好时候。胖子用屁股顶开了图书馆的门,我和拳师立即用手把两扇门捏住,防止震动的余音,然后小心地关上门。楼房外面的路灯使我们看得清屋里的一切。这是一个机关的小型图书馆,二十来个书架,七八个书柜,两张乒乓球台大小的书桌。一想到所有的书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心都快要跳出来。去他的借书程序,去他的作者有问题,去他的内部图书不对外开放,这里我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拳师一上来就把《武术》的合订本装进了书包,胖子抱着姚雪垠的《李自成》和几册《鲁迅文集》,我一边把瞿秋白的《海上述林》,《茅盾文集》放进书包,一边寻找《无线电》和《航空知识》的合订本。要是问我们三个人一生有什么后悔事的话,那天带的书包应该是一件。学生的书包装得下几本大部头?应该带麻袋!书包装满就行,手里不要拿,人家会怀疑,胖子提醒大家。 背着沉重的书包,我们又聚在远离省政协大院的路边,商量拳师提出的约法三章。1,以后不能个人单独来搞书,必须三人一道。2,一个半月后某某天,在某某地方,带各自的书来交换看,再决定下次行动时间。3,书不要弄坏,出了事就如数归还。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在省政协附近为家里办点事,顺便骑着自行车拐进大楼,想探探所惦念着的图书馆的状况。上了二楼,我看到的是,图书馆的门被整修过。一只崭新的牛头牌暗锁代替了原来那只旧锁,锁附近的门缝被一块铁板遮住。我轻轻推一下门,其坚如墙。我知道,一扇活门被牢牢销住,另一扇活门被锁舌拴死,没有钥匙,这门是无法打开了。我拖来附近一只空煤球筐,倒过来站在上面,从门上的玻璃气窗往屋里看。借助房外路灯的光亮,我看见图书馆室内一片凌乱,大部分书架都空了,书柜的门都开着,里面的书所剩无几,书桌上散乱着报纸和杂志。合乎逻辑的猜想是,图书馆遭到了洗劫,单位里亡羊补牢,加强了防护措施。 在预定的会面日子,我看见拳师和胖子早到了,旁边堆着互相交换的书。拳师在比划着拳脚,我在《武术》上学到一招点穴法,要不要试试,说着来了个饿虎扑食式,胖子急忙躲闪。看见我来了,拳师冲着我说,你知道鲁迅说的“皮袍下的小”是什么?是...,你说的是《呐喊》中的那篇《一件小事》吗?...胖子说那是指作者的鸡鸡。不要扯了,我告诉你们...。我把那天晚上看到的事说了。 拳师紧捏右拳,猛地击向自己张开的左掌,妈的晚了一步!胖子脸上倒有点释然的表情,嘴里叽咕着,哪个君子不窃书?
是啊,还有你,杆杆,至少是窃书团伙的窝藏犯。杆杆,可想而知,身材瘦长,打篮球的料,父亲是高知,继承了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杆杆通过亲戚认识了几个“有思想”的大哥哥。那个时候,“有思想”是件危险的事情,你所有的“思想”必定不是那种伟大的思想,因为具有那种伟大的思想的人,都骄傲地自称为“无限信仰”,“盲目紧跟”。市里“有思想”的马绵珍,不是像她的同类女烈张志新,林昭那样,被捆绑着枪毙了吗。对我们来说,背着父母,背着危险,谈“有思想”,那是一种新奇,还是一种骄傲,谁也说不清。后来知道,杆杆几个大哥哥的事情干得很大,他们结伙在省图书馆窃书,得到的书,放了一些在杆杆那里,而杆杆则不断地输送给我阅读。于是杆杆的家,成了我的圣地。常常,我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穿过南明桥,直奔杆杆家,站在楼下喊一声,杆杆,不到一分钟他会从四楼的窗口探出头应一声,等一下,不到五分钟他会捧着一本书跑到我面前,报纸包着,双手递给我,费正清的《赫鲁晓夫主义》,下次有一本《邦斯舅舅》,有时候他还会小声地作一下预告。饥渴,振奋,甜蜜,自豪。啊,当我把书夹在货架上沿着新华路往回骑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心情?至今想起还感到激动。 那种终生难忘的感觉,有时让我自豪,庆幸在黑夜中没有闭眼;有时让我感恩,孤独和艰难中书给了我一个港湾;有时又让我糊涂地自以为是,小看当今的青年。其实我们有什么资格小看他们?他们身体和心智发育的时候,物资堆积如山,书籍左右逢源,只要你愿意学习,愿意成长,环境和条件根本不是问题,不像我们那时候,全方位的营养不良。从电视上看到,《中华好故事》的参赛者,年轻的刘澍,20多岁就读了一千四百多本书。我只能默默地躲到墙角去,以“他们没有经历窃书的快感”来安慰自己,安慰当年的书友。
胖子在国内当了高官,整天忧虑着中华的文化,世界的格局。拳师当兵退伍,工作退休,现在家乡给一位京剧老旦的票友当胡琴师,余下时间打麻将。杆杆和我,在美国东西两岸时常还用书香书臭互相熏着。 多想再来点窃书的激情。 只是,唉. . . 我得换副眼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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