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我最近发给一位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的信。
“XX老友， 你二十多年从不间断的年终的和平祝福在两年前中断时，我还以为是邮递的差错。后来给你发信息，没有回音。去年年终，仍等不来你的祝福和信息，我象失去了一种生活习惯，心中开始焦虑。我一直给你发信息，打电话，留言，都沒有回音。一位我敬重的友人凭空消失了，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我到LA机场办事，送完人，开车到你家，在门前那棵大槐树下遛达了许久，最后还是下决心不顾及礼貌地敲了门。没有回应，我悻悻离去。 你是个智慧而善良的人，这样的事发生一定有你的隐情，旁人是不该过问的。但作为老朋友的心情你一定理解。人们之间，特别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之间，可能没有更多的利益联系和世俗交往，但对友人的一种深层的难于表述的精神惦念是很难消除的。 衷心希望你和你的家人都安好，希望能再听到你的声音或见到你的信息。” 每个人都有朋友，每个人都经历过朋友出现的欢欣，和朋友消失的苦恼。 一般来说，朋友关系的终结，是在以下三个条件，或者三个条件之一的情况下发生的：1，利益的冲突，2，价值观念和思想方式的不同，3，地缘因素造成的距离。 不管承认与否，利益是绝大多数朋友之间的纽带。这里所说的利益，并不完全是酒肉朋友的那种利益关系，而是更为广泛的作为一个物质的人的属性，它是个人生活的基础，也是人社会联系的基础，是它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生意伙伴，工作伙伴，患难之交，是最为直接的一种。除此之外，同学，同乡，或一个群体中的个人，如老三届，新三届一代的个体，合唱队，广场舞队的成员，等等，都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利益联系，这些联系都是成为朋友的条件。我见过许多参加少年钢琴比赛的孩子们，因为关注儿女们的赛事，他们的父母也成了朋友，但是当儿女上大学离去后，父母们的朋友关系也就断了。一般说来，最直接的经济利益和利害关系最容易把人联系在一起，也最容易扯断这种联系。 在利益联系的基础上，人和人会产生价值观念和思想意识上的沟通，因而建立超越物质的精神上的联系。大众普遍认为，精神上的联系，会使朋友关系进入一种较高的层次。其实，这种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很多人都见过自以为精神相通的，甚至是自发小就开始建立关系的友人们，会因一句话而永不往来。看看鲁迅和林语堂的例子，他们从十多年很密切的利益与精神的联系，到老死不相往来，其变化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地缘因素造成的距离，似乎在信息社会的今天不应该是一个重要因素，其实不然。在网络上维系的人际关系，实际上是一种经过掩饰的，甚至是扭曲了的，欠真实的个体之间的理解和关系。对世间人情抱有严肃真诚态度的人，是不会以之为然的。人之间的近距离接触和交流，仍然是保持他们之间友谊的最佳方式。 我这位友人的消失，好像和上面所议的的几种形式都无关。 我和他原是中国国内同一所大学的校友，他比我年长几岁，早几年出国。来到美国后，我们又在同一大学的同一系学习。他出生于名门世家，因为家庭的熏陶，英语早就是顶呱呱。那时候普通的中国留学生都是穷光蛋，靠在系里当TA， RA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学校有规定，做TA的留学生每年要进行一次口语测试，通不过就失去当TA的资格。我记得每个学年开始前，很多中国留学生都请这位友人帮助提高口语水平以应付TA口语测试。我还记得在中国留学生的博士候选人的聚会上，同学们都喜欢向他谈论自己的论文选题，征求他的意见。他在生活和学术上对我的帮助更是历历在目。他是我第一脚踏上美国的土地时来迎接我的人。我们有个共同爱好是对中国古诗词的痴迷。记得有一次，中国某位名人选出了38首最好的中国古诗词，认为那是人人应该能够背诵的。我把这个消息和那些诗词寄给他，他回复说，“有好几首还背不出，我还要多多努力啊！”至于我们之间居住的物理距离，也不过100多英里。虽然不太走动，但电话常通，女儿到他居住的城市演出，他带着礼物来观看，心情和我们一样高兴。好多好多年前，每到年末，我都要忙着寄出数十张圣诞卡给各位朋友。慢慢地，这个习俗被转发网上下载的贺卡的廉价问候所代替，而这位友人是一直与我保持交换传统的邮寄贺卡的唯一一位。每年相同的时候，总会有他那张精美的，祝福平安，祈祷和平的贺卡来到我的邮筒里。 就是这样一位智慧，善良，谦虚，相距并不遥远，而且似乎保持着一种“君子之交”关系的友人，以异于想象的方式消失了，这使我心绪难平。是传统朋友关系的那种期盼消失了，还是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而现在是该我来体验它的时候了？我对朋友的那种感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开始思考朋友关系消失的另外一种形式。 有人把这种形式描绘为：“有幸相遇，彼此陪伴，如今体面收场，潇洒转身。”毫无疑问这是来自鸡汤国的语境，力图把朋友关系终结的另一种形式纳入高大上的队列。我不知道当衰老的托尔斯泰只身离开自己的庄园踏上死亡之路时，或史铁生体验“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的感觉时，除了他们的严峻，深刻，通透之外，他们是否是“体面”的，还是“潇洒”的？但有一点不可否认，那就是岁月能历练人的悟性和行为，能使人把一切，包括把朋友之间的关系，理解得，处理得不落俗套。 朋友关系是人的社会关系中最为复杂的一种关系。 从量的角度上来考虑，朋友关系在人一生中基本是以一种渐弱的形式演化。当朋友关系初次来到少年的心中时，那是一种神圣的，美好的憧憬。他/她体验到了那种亲人和家庭以外的关照和认可，那种比家庭关系更多的自在和尊重。随着人的成熟，这些感觉也渐渐渗透到人的世界观的骨髓中，它抗拒着中年的势利，老年的孤寂，使人在下意识中对“友谊”的看法高于其实际价值。自认为成熟的人，您可以认真想一想，当回味起“朋友”和“友谊”带给您的酸甜苦辣时，理想主义的感觉和现实主义的感觉，孰多孰少？ 经过人生几十年生活的磨砺，浑浊的人性的液体逐渐沉淀得清晰了。岁月教会人慢慢认清了朋友关系的真正价值。 不少人认为，朋友关系的价值是他的朋友圈里有多少高官，富豪，名人，然而与此同时，这些人也永远在感叹，朋友的官位，财富，名声和他从来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是隐是显地成为针对他人的歧视链中的一环。 那么，朋友关系的真正价值是什么呢？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表述过这种想法：“当朋友的生活，行为，思考无意中触动了你，启发了你，使你主动地审视自己的生活，行为，思考时，你便感到了朋友关系中的含金量，这不是朋友的官位，财富，名声所能作到的。” 在孤寂的人生中，你有时候会那样饥渴地想寻找朋友，想和朋友交流，你以为那是一种高尚的友谊的情愫在噪动。但如果你用精神的显微镜细细观瞧，会发现那不过是些裸露的或掩饰过的顺利时彰显的欲望，或困境中求慰的目光。熙熙攘攘中，人们相遇，不管贫富贵贱，都在寻找那根可以挂自己衣服的钩子，但谁都不情愿成为那样的钩子。 在五光十色的欲望和关系的后面，如果说人的生活和生命有点价值，或者人在努力使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有点价值，他所能做的就只会是专注自己的行为和思考。这种自我完善的专注，不可避免地会向周围散发出一种气场。因而，朋友关系的价值不是朋友刻意营造出来和传递给你的那些东西，而是朋友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观生活时，自然辐射出来而使你感到的对你有意义的那些东西。例如对他人的关切，并不是朋友的一系认真思考的精巧举动，而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一种胸怀和慈悲。 一个于世无求与世无争的智慧的人，有如我的那位老友，如果感受不到朋友关系的那种价值，还有什么理由能使他不断地保持那些关系？悄悄转过身去是逻辑的，虽然不会是“潇洒”的。 于是我有点如释重负，像丑男孩不再期待美少女的目光。是我们让他离开的，是我们这些朋友有意无意营造的这个环境让他离开的。我们都不是完人，但我们都有可能做得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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