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京都,到处是梦幻一般的景色。 小巷里,朝阳送来塔寺的剪影,鸭川上,绿水变成了樱花之溪。风来了,人们喜沐着漫天的粉红色花瓣,雨停了,苍翠的岚山竹林像被涂上一层油。金阁寺前攒动的人头,把水中的金殿渲染得格外离奇,走在伏见稻禾神社无穷无尽的红色鸟居中,感受到那种久违的虔诚,信仰,和坚韧。 一切都像是梦境。而属于我的那个梦此时正悄悄地向我走过来。 我们乘出租车从金阁寺回到京都东区那家别致的旅馆。那旅馆位于清水五条附近小街纵横的老城区,我们选择那里是想要多吮吸一点这座古城的地气。那里大多数街道只有一辆车的宽度,然而只要有定义为路的地方,那些敬业的,大多数是十分年长的出租车司机都会耐心地,谨慎地把你送到目的地。每次回到旅馆,我们总是对司机千谢万谢,他们的回报也是千谢万谢再加上一个鞠躬礼,但是绝不收你的小费。这一次,我们请司机在京阪本线和清水五条的交界处就放我们下去,让我们步行回到旅馆。我们选择那大约二十分钟的步行,一是不想让司机费心在小街中煎熬,二是可以见识一下沿途各色各样的老屋和风情。 那是春风夕阳中一次愉快的步行。 回到旅馆刚坐定,我就发现找不到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好像不见了。” “手机不见了?”妻重复了一句,并不十分在意。这给她的感觉,好像是鞋子不见了,眼镜不见了一样,无非再买一个拉倒。 我寻遍所有有关的地方之后,向大家喊出了我的结论,“我的手机不见了!”我见还没有引起轰动,便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那是手机,不是眼镜!里面不光有照片,还有我所有的信息!”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摊坐在沙发上。 这时屋里才拉响了警报。大家停住了手中的事情,都过来帮我四处翻找,帮我回忆是掉到了什么地方。我清楚地记得,在金阁寺出门时,我用手机拍了最后一张照片,就把它塞进裤包,那就应该是掉在出租车上或与出租车有关的地方。妻查看了我所穿的休闲裤的裤包,“裤包只有两寸深,坐在出租车里磨磨蹭蹭,装在里面的手机不掉才怪!” 大家讨论下来便断定,手机是掉在出租车里了,但是找到那辆出租车的希望基本上不存在。我们是用现金付的车费,没有索要发票,对出租车所属的公司,车牌号,司机的信息一概不知。我们在远离旅馆的地方下车,司机没有旅馆的任何信息。 另一个希望是打那个手机,引起司机的注意。妻和女儿向那个手机打了几十分钟的电话,电话是通的,但没有人接。这是因为一到日本,我们在机场租了携带式无线网络硬件,这样走到哪里都可以使用Wi-Fi,于是我关掉了手机的数据流量。在这种情况下,如没有重新设置Wi-Fi的连接,那只手机就无法和外界通讯。 寻回那只手机的希望全部破灭,现在只能盘算它的丢失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是个怕麻烦的人,手机没有设密码,任何人拿到它就可以立即使用。手机里有与家庭相关的所有银行的网站信息,股票投资公司网站信息,保险公司网站信息,医疗机构网站信息,亚马逊购物网站的账号信息,等等,总之,所有使用网站进行操作和联系的单位的信息。最令人恐怖的是,进入这些网站的用户名和 密码都存在手机里,用时会自动填入。任何人获得了这只手机,就完全掌握了我们家的经济命脉。记得就在最近,我用这只手机从Fidelity 转出一笔可观的资金到另一个银行账号,简直是轻而易举。 越想越恐惧,我埋怨自己怎么会做这种事,情绪极度低落。 女儿过来安慰我,我不愿听。然后她讲了下面的话。 “Dad,每个人都有可能做一些蠢事,那是逃也逃不掉的,但这种事总会过去。我想告诉你我作的蠢事,看你会不会感觉好点。”下面是她的故事。 几个月前,女儿要出差到外州去参加一个会议,早上10点的飞机。在慌慌忙忙从家赶到旧金山机场的过程中,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银行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几天前她申请取消的一笔购物付款已经批准,银行发了一个通知给她。如果她同意,点击通知上的“核实”键,这桩事就完成了。她心中很快核查了一下,电话里谈到的所有信息,包括银行账户的号码,安全信息,购物和付款的所有细节都毫无问题。她在匆忙中点击了“核实”键,就上了飞机。第二天,她发现银行账户中 有7000多美元的资金被转走。向银行报案,转钱的人信息全无。 “钱是被转到 Cartier Store (卡地亚)买了首饰。这是家有名的高价珠宝店。他们没有转走几万,十几万,算是对得起我了。做这些高智商盗窃的,说不定就是斯坦福大学的高材生或我身边的人。” 女儿的故事对我的情绪是起了点作用,一是把我的注意力引到对女儿的关心上去,二是让人从另一个高度来看待人生的那些烦事。然而,像女儿这种在硅谷附近混了十来年的专业青年,都逃不出犯罪分子的魔掌,那些人高度的犯罪智慧更使我胆寒。且不说他们获得受骗人所有信息的能力,他们还对每个人作了完美的心理分析。他们精确地知道女儿那天的日程,有意让她在大脑和身体的匆忙中来接受欺骗。他们转走钱的数目,与一个年轻专业人士可能的消费模式相吻合,如果他们转走的不是 7000多美元而是是70000多美元,银行可能会作更进一步的核查而使诈骗失败。 我们感到迫在眉睫的,是改变那些会自动填入的网站密码。我们试图在女儿的电脑和手机上进入银行,fidelity,Amazon等网站。因为她的电脑和手机都是我的那些账户中从未使用过的设备,网站要求对其进行安全认证。我的账户中所设置的接受安全认证码的设备只有我的手机,和我的gmail账户,而我的gmail账户此时同样需要作安全认证,那又回到我那该死的手机。以那只不存在的手机为焦点,我们无法跳出这个安全认证的死循环,因而无法进入任何一个网站。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是打电话到各个网站,去改变密码。此时正是美国时间星期六晚上,加上星期日24个小时,总共有30多个小时无法获得服务。这意味着,如果手机落到了高智商的黑客手中,他们是有足够的时间来对我们家庭进行摧毁。越往深处想,越不是滋味。 “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了。日本可能不像美国那样危险。”女儿说着这话,做了最后一件把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事。她用日文向我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先生或女士,如果您见到这个信息,请用下面的电话和我们联系。这是我父亲的手机,他十分焦急。”下面给出了她和她妈妈的手机号码。 第二天我们的安排是去广岛,清早出发,晚上再回到京都的那个旅馆。 坐在新干线列车的窗口旁,日本农村和小镇的景致从眼前飞快地闪过。我无心观赏,只希望这一天赶快过去,甚至这次旅行赶快过去,让我的这个噩梦尽早结束。我自认为不一是个手机狂或者手机的附庸,无事时很少去刷手机,因为外出不带手机,经常受到家人的呵斥。然而,一旦这个自己不以为然的东西失去了,才知道它已经以那样的深度融入我们的生活,那不是以个人意愿和喜好为转移的。在现代生活中,把手机比喻为人的一只手,一条腿,或半个大脑,一点不过分。此时,我是多么羡慕那些手中握着属于自己的手机,并认真保护好它的人啊。 列车行驶了好一阵后,我发现妻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还在生着气啊?”我白了她一眼。“你的手机找到了!”我一听,惊呆了。 她告诉我,女儿的手机里刚刚收到了出租车司机发送的信息:“您父亲的手机在我这里。很遗憾耽搁这样久才通知您。告诉我你们旅馆的地址,我给你们送去。” 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像做梦一般,心中却百感丛生。最强烈的感觉是,以后为人要善,要认真保护好我的手机。 我想起了那位出租车司机,白发,慈祥,穿着整洁的工作装。离开他的出租车时,我见他手握方向盘,转过头来送给我们一个微笑,但我没有想到,他还会把我的噩梦变成一个好梦。 京都啊,你真是一个生产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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