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下午3点30分的飞机,从夏威夷的檀香山飞回圣地亚哥。我为这个约5小时的航程准备了点精神填料,那是下载到我的Kindle中的《曾文正公全集》,以前零星读过片段,现在有时间,可以大块嚼一些。 仲秋的阳光以45度角从后面斜照着我们的飞机。我的座位靠窗,幸运地独占一个窗口,可以自由地将它开启或关闭,基本不影响他人。最后一眼送别了瓦胡岛(Oahu),我把窗口的遮光板拉下,留着不到一寸的间隙,让透过来的一束日光,照在我那没有自身照明功能的老式Kindle上,开始享受阅读的乐趣。 对曾国藩(文正),中国各派的评价罕见地统一。梁启超说,“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中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毛泽东这个把秦皇汉武都不放在眼里的桀骜之人,却对曾国藩十分敬重,说,“予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蒋介石则认为,“曾公乃国人精神之典范。”《曾文正公全集》是一部价值非凡的历史,道德读物。从曾国藩笔下大量的局势分析,战役详述,上奏下启的文件,表彰惩处的信札,我们获得的对太平天国,对清末的中国政治,对湘军的了解,胜于许多后人编撰的历史书。我曾问自己,曾国藩的记叙可信吗?基于他的德行操守,我倾向于大致可信。这部书的另一部分,记叙了是曾国藩对自己道德人格的要求和自省的漫长努力。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谁,像曾国藩在他的日记和书信中表现出那种严苛的自我督察。他主张为官须勤俭廉劳,“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下”。为人须“诚”“敬”“静”“ 谨”“恒”。他认为,人格修炼和事业一样重要。他每天检查自己的言行,不断给自己提出更多的要求,终生没有间断。某日他记道,“近年焦虑过多,无一日游于坦荡之天,总由于名心太切,俗见太重二端。名心切,故于学问无成,德行未立,不胜其惭馁。俗见重,故于家人之疾病,子孙及兄弟子孙之有无贤否强弱,不胜其萦忧,用是忧惭跼蹐,如茧自缚。”那种平凡人孜孜不倦地景仰和追随完美人格的努力,不可避免地会感染读者。 突然,一只手从前排座椅的靠背和机舱壁之间的窄缝中伸了过来,“啪”的一声,窗口的遮光板被那只手狠狠地拉下,砍断了我借以阅读的那束亮光,眼前一片黑。“对不起,我在阅读啊!”我敲敲前面的椅背。椅背上面升起一张脸,气冲冲的中年白人妇女, “窗子的散光影响我在手机上看电影。”,看了我一眼,她又猛地欠起身来,拧开了我头顶上的照明灯,“如果你还认识英语的话,这里有灯,可以照明!”我有点懵,该如何应对? 接下来的剧情,有两种可能的发展方式,都描述于下。 场景一: 前面的女人坐了下去,我却呆在那里,手捏Kindle,感受着人间永远不会缺少的粗鲁无礼的冲击的余波。不是说你们白人是这文明之邦的代表吗,为什么不能礼貌一点?好一阵,我坐着没有动。飞机摇摇晃晃,像一把筛子,慢慢地把我的愤怒情绪筛了下去,留下了两种思考,使我的心绪渐渐趋于平静。其一,说不定我真影响了她看电影,虽然她态度不可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与她计较。使用头上的照明灯阅读,对我也只是举手之劳。其二,刚才不是被曾文正提升了精神境界吗?“尖刻待人会招祸, 恕则可免祸。”“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 . .”这些警语都还萦于耳。我低下头,在黄色的灯光下,继续我的阅读。 场景二: 我在美国呆了三十来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没有礼貌的人。她穿戴入时,刚才向乘务员定餐时,说了句“用我公司的信用卡”,看来还是一位职位不低的职业女性。她站起来和我说话时,先看了我一眼,才说“如果你还认识英语的话. . .”云云。不光是粗鲁无礼,那里夹着一种居高临下,带有种族偏见的歧视。我强烈地感觉应该做点什么,谦和忍让不应该是无条件的,懦弱和大度之间的界限要靠自己来划。我站起来关掉头上的灯,又坐下,把遮光板重新打开到一寸,不说话,继续阅读。定餐的那位乘务员走过,前座的女人把她叫住,叽叽咕咕地要她来和我交涉。乘务员凑过来,和言细语地说,“先生,能不能关掉窗子,用灯光阅读呢?”我答道,“我的眼睛不太适应灯光。”乘务员便又走回去,对那女人说,“他买了那个座位,有权控制那个窗口. . .,这样吧,今天空位很多,你随便找一个座位,换过去吧。要换吗?”那女人犹豫着,“我看看吧. . .”但始终没有走。我仍然在窗口透进的日光中,继续我的阅读。 虽然事情是按场景二发展的,但我事后又想,如果是曾文正遇到这事,哪种场景会出现?他在今天的日记里又会怎样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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