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从幼年长到青年,听到人们见面时的问候语都是“吃了没有”。这无疑印证了我们被肚皮和舌尖掌控的农业母国漫长的发展过程。谁也想不到,这个百姓的日常问候语几十年来会有如此急速的进化。有段时间,好像是在后邓丽君时代,据说这问候语变成“离(婚)了没有”。后来又理所当然变成“发(财)了没有”,这时我不加思索都想象得出,人们吐出这几个字时的神情。据说又有一段,大家见面互问“跳了没有”。我不太相信,这明显是对那些和广场舞无缘的大爷和年轻人的漠视,但如果以家庭为问候单位的话,可能性倒还是存在的。 现在流行的“国问”是“游了没有”。从家乡到国外,只要有我们同胞的地方,这句豪迈的问候就会转弯摸角地钻进你的耳朵。连大名鼎鼎的王朔都被问怕了,赶紧到各处去走一走。据他说,并不是真爱上了旅游,而是怕被人家问得烦。“你去过XX地方吗?”“去过!”简单两个字可以轻松打发掉很多人。 我没有王朔那样高的智商,有时候会被千里来游的故乡人问的哑口无言。 “大峡谷应该去过吧?”“是。”“乘直升机飞游过吗?”哑。 “羚羊谷知道吧?”“知道。”“去过吗?”哑。 “蒙特利有名的‘17英里车游’开过吗?”“不知道。” “喔. . .” 最后那声渐弱的感叹,透出无尽的怜悯,我似乎听到了“几十年在美国都干些啥哟”的弦外音。 是啊,真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干啥。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豪言壮语好像并没有把我激励得很亢奋。虽然华盛顿的樱花,俄勒冈的金秋也会召唤我出去走走,大部分时间还是窝在加州的木头房子里,看后院阳光下的花草,享受低端的乐趣。国内的熟人们已经在丹麦滑过雪橇,在好望角观过日出,在金字塔前上过厕所,我似乎仍无所触动。有一贴心灵鸡汤说,“人对旅游失去激情,是老了的表现”,哦!我是老了。 不久前收到家乡友人徐力(化名)向我咨询有关旅游事宜的微信,还着实激动了一下,人终归不想就这样老去啊!他的问题很简单,原文如下: “请帮我在世界范围内找一个旅游点,满足的条件是:1)很少人知道,2)有特殊的意义,3)不需参加旅游团, 4)安全没有问题。拜托,拜托,你一定能做到。” 还没有想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脑子里首先出现了喜马拉雅山,但很快被条件1)否绝。又想到中东,中亚,西亚那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显然不符合条件4),于是建议了西伯利亚村落或亚马逊大森林。微信回复过来,加了一个条件, “5)年纪不饶人,行程不要太苦”。 这却苦了我。逼着自己去翻旅游书,查旅游网,无果。最后女儿给我建议,“是不是看看智利(Chile)的托雷斯•德尔•潘恩(Torres del Paine)国家公园,大概会符合他的条件。” 我于是查了这个公园的资料。不得不佩服年轻的地头蛇们,5个条件完全满足。 不要说在家乡,就是在美国,知道托雷斯•德尔•潘恩国家公园的人也不多。这是智利南部的巴塔哥尼亚(Patagonia)山脉中由冰川,湖泊,河流,谷地构成的一个壮美的国家公园。托雷斯•德尔•潘恩,为西班牙语“蓝色的塔”,那是公园最主要的景地,独特的三个巨塔一般的花岗岩山峰,屹立在冰川和群山之中。公园建于1959年,197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世界生物圈保护区。如果你在谷歌地图中找到“Torres del Paine National Park”,然后缩小地图比例,看看它在地球上的位置,你会发现它地处智利那条带鱼的头部,是地球上最接近南极的国家公园。到这个公园去旅行的人,大部分是步行,也有骑马的。有巴士载人到有限的几个站点,中国式的组团旅游当然是没有。只要你按规矩办事,这里的安全不会有问题。即使是徒步旅行,每天走的最长行程(休息站之间的最大距离)大约是18公里,一般的健康人完全可以胜任。我把这些信息告诉徐力,他立即干脆地拍了板,要和夫人一道前往,并说先到圣地亚哥来看看我,再往智利去,到时候会让我明白为什么要去这样一个地方。 几个月后,我到洛杉矶国际机场去接徐力。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接机通道门前,告诉我,夫人因身体欠佳不能来,“我已办好了去智利的旅游签证。我人地生疏,语言又不过关。如果你可怜我,就和我一道去,要不然我就只得凄凉地一个人前往了。”要挟和赖皮的策略奏效,加上好奇心,我决定和徐力一道去看那“蓝色的塔”。 我们从此圣地亚哥(美国,加州)飞到彼圣地亚哥(智利,首都), 然后转智利的国内班机,到达蓬塔•阿雷纳斯(Punta Arenas)。这是智利最南端的两个地区,马加拉内斯(Magallanes)和南极洲智利(Antartica Chilena),的首都,一个颇具规模的,典型的西班牙风格的城市,阳光下躺在湛蓝的麦哲伦海峡旁边,建筑多数是平实无华,色彩斑斓的屋顶却令人印象深刻。从蓬塔•阿雷纳斯,我们乘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普埃托•纳塔莱斯(Puerto Natales)。这个漂亮悠闲的小城原来是一个小型渔港,因为是去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的必经之地,旅游业随之发达起来。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不断增多,相伴的各种服务业日趋活跃。游人穿梭于店门之间,或寄托行李或购置旅行用具,使人感到在冷峻的冰河岸旁,蕴藏有一种热腾腾的冒险气氛。
普埃托•纳塔莱斯,去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必经之地
从普埃托•纳塔莱斯到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还有75公里,一小时半的车程。大巴士在水泥路上开了约15公里,便驶入未经铺砌的碎石路,土尘尾追着老旧的巴士,颠簸着朝北行驶。车窗外是广袤单调的荒原,灰色的天下面,是灰色的地,极目所至之处,鲜有植被。除了在车轮下嚓嚓呻吟的石子路,几乎看不到人类和生物的痕迹,大地像被撕去了我们所熟悉的那层装饰,露出了星球的本貌,我们像是走在天尽头。我紧握着前排座椅后面的防摔把手,听徐力讲述为什么要选择到这样的地方来旅游。 在较为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旅游完全是一种个人的兴趣和行为。而在家乡,由于经济的快速发展,庞大的人群迅速地加入到旅游的行列,旅游形成了一场群众运动。我们这些在远处观望的人,近年来也明显感觉得到,在一些地方和一些人群中,旅游似乎成了个人身价,情操,甚至文化的一种支撑点。于是,朋友相遇时主要的话题是旅游,繁忙沉重工作下的寄托是旅游,对人的生活情调的判断也是旅游。“豪华”“顶级”在各类商业宣传中甚嚣尘上,当然不会放过旅游这一块。什么“到死之前必游的50个地方”,“使你精神升华的100个地方”,“到那里去获取人类的顶级感受”. . . . .虽然几千万的“汤臣一品”豪宅不是每人都有能力享受的,但像徐霞客那样,立于峨眉之峰黄山之巅的“顶级感受”,倒像是可以追求的。于是我们看到了三万人同聚泰山之顶的奇观,那里有多少人不是被这群众运动推拥上去的?徐力告诉我,攀比是那种推拥的动力之一,他十分坦率地说,他也是因之到了这天边来。徐力的亲家,和他一样是“老三届”,退休后夫妇俩走了很多地方,成了旅游达人。见了面,别的话没有,说的都是瑞士的雪,埃及的沙,尼斯的大海,地中海的茶。身有懒骨的徐力,自尊被他们“压得很厉害”,于是决定要游一个高大上的地方,予以回击。听了徐力坦诚的表白,我禁不住联想翩翩。我想到80多年前,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所嘲笑的那种“虚假的旅行”,对旅行本身的意义并不在乎,旅行后的“夸说”倒是第一位的。那么人们是在旅游中又是追求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乘上现代化的缆车,来到徐霞客当年的登临地(谁知道?),彩色丝巾往身上一裹,对着天边做一个V形手,咔嚓留在手机里,这样就重现了千古奇人的“顶级感受”吗?谁又想到,徐霞客从1607年到1640年,30多年的游历,无时无刻不是和艰难险恶联在一起,60多万字的才情惊世的游记,是用人所难于忍受的痛苦熬成。是的,他无疑获得了在自然面前人类所能有的“顶级感受”, 但那是一种碎其筋骨而后生的彻悟,是芸芸众生们绝不会去追求和尝试的。
赫斯特尼亚•拉斯•托雷斯,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的入口处
巴士的马达熄火,中断了我们的讨论和遐想,车旁是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的入口处, 地名为赫斯特尼亚•拉斯•托雷斯(Hosteria Las Torres)。这里有一些旅馆设施,设备都很简单,从这里进入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后,再无车行路,游人只能步行。公园典型的旅行方式有O型路线和W型路线,我们选择了W型的5日旅行线路。按前人的建议,W型线路应从公园入口处直奔米拉多•贝斯•拉斯•托雷斯(Mirador Base Las Torres),即W右边笔画的顶点,那里是公园的中心,“蓝色的塔”所在地,然后立即返回公园入口处住宿,从这里再开始第二天的行程。也有人建议到达米拉多•贝斯•拉斯•托雷斯后住宿,第二天清晨可以观看晨辉下的“蓝色的塔”,这样第二天的行程就要漫长一些。因为到达入口时已值中午,往返的时间可能不够,又有“晨辉下蓝色的塔”的诱惑,我们选择了后者。
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5日徒步行走的W型路线图
进了公园,GPS尚可以从卫星收到信息,手机则由于没有信号完全丧失了通讯功能,人们被投入一个没有现代交通和通讯工具的境地,这也是很多人所期盼的一种“净化”。通往米拉多•贝斯•拉斯•托雷斯去的这段路不算艰辛,多云天,冷热适中,而且旅行刚开始,大家劲头十足。入口处的工作人员告诫过大家,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内的气候变化多端,一天中有可能会体验到烈日,冰雹,狂风,细雨,四季的天气。有时太阳从云缝中探一探头,感到阳光毒辣。后查资料才知道,南极附近地区的臭氧层有许多破洞,直射的阳光,辐射特别强。 脚下的小径时而把我们带上山坡,时而进入谷地,时而又进入森林。公园里的植被类型差别很大,有终年雪封的山峰,有不毛的岩地,有油绿的林带。不管哪里,那沁人心肺的空气,无处不在。 在这里徒步行走的感觉与城市中的公园小径不一样,苍穹下的巨大荒原,山谷,丛林,隐藏着各种未知的东西,环境的不确定和轻微的冒险感觉,给人以不可名状的快感。有时见三三两两的旅人前后与我们同行,有时又目至之处不见人。我们观察到,这里的旅人绝大多数是年轻或中年的情侣,他们把朝气和爱的气氛带到这地球的边远处。
往“蓝色的塔”的途中
碎石铺成的步行道大都是沿着山涧而行,道旁是土和植物的堆积层,再远是一座座伟岸的岩石山峰,多数有雪复盖。我们穿过一片树林,登上一座岩石山坡,眼前突然出现了公园的主题景观,“蓝色的塔”,所有的人都为它而来。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岩石山峰,仙境一般。它壮观并富有神秘感,像是代表着苍天向人们诉说什么奥秘。在这样的景致和气氛下,人不可能不兴奋。山下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旅人都在湖边,或聚,或散,或坐,或立,或唱,或喊,以自己的方式发送对自然,对生活,朴实的感言。我们在湖边久久不忍离去,直到山风送来暮色。
“蓝色的塔”
离“蓝色的塔”不远的宿营地比较简陋,没有食品出售,热水限量使用,帐篷中的生活全靠自己旅行袋中的内容物。“蓝色的塔”激励起来的情绪足以克服生活上的不便。我们早早就寝,为了明日清晨的佳景。
“蓝色的塔”附近的宿营地
第二天我们5点不到就起床,盼望能看到“晨辉下蓝色的塔”的景观。岂料天公一脸厚云,久久不散。8点过钟后,天气渐渐变坏,再也不能等待,于是我们开始了当天的行程。“蓝色的塔”在身后,望着我们沿山路逆风而行。从南方刮来的风,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面前,每行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疾风变换着天上的云,有时像快鞭紧催下狂奔的羊群,有时又像险滩上浊流翻滚的漩涡。突然一阵强风沿山谷呼啸而来,把枯枝和石块捲入空中,打在脸上身上。我不由得想起一千二百多年前岑参的边塞诗:
君不见, 走马川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怒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 . . . . .
与自然力奋斗的紧张感觉吞没了诗情画意,我们以每小时约一公里的速度艰难地向前行走。风,风,风,这是今天我们遇到的最大挑战吗?远远不是,紧接着,雨来了。强风中的雨点,像冰冷的石子砸过来。我们赶紧从背包里掏出折叠伞。徐力的伞刚一撑开,就被狂风綳成了黑喇叭花,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一面吊丧的黑旗。我们小心打开我的伞,四手紧捏伞边,遮住头和前身,慢慢前移。 翻过一座小坡,我们远远看见一块岩石旁有一片红色,像一个小帐篷,又像是防雨布盖着的货物。快要走近时,红色防雨布的边缘突然掀起,露出一张脸和一只手,招呼我们快快过去。一位中年印度男人从防雨布中窜出来,指挥我们一道把那折叠着的红色防雨布迅速从纵横方向展开,使其现出惊人的有效面积,我们三个人和三个背包完全被盖在里面,和雨断绝了关系。他叫阿米尔(Amir),是谷歌旧金山(Google, San Francisco)办公室的资深工程师。他告诉我们,他乘妻子和女儿回印度探亲的机会,到这里来让大自然扫一扫办公室里积下的霉气和怨气。他说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雨天,一个人旅行确实感到很孤独,十分高兴能遇到我们。阿米尔的背包比我们两人的合在一起还大,他断定我们准备不充分,预计下面几天可能还会遇到麻烦。雨像粗沙往防雨布上倾倒,这小小的窝里却是一片安详的红色。阿米尔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金属的随身酒壶,我们用手心窝接住他倒过来的威士忌。这是我最畅快的饮酒之一。
雨后的山涧谷地
在友好的交谈中,雨不知觉地停了。钻出防雨布,虽然大半身淋湿,心绪却像缭绕山峰的轻云,爽劲十足。我们到达第二天的宿营地洛斯•库尔諾斯(Los Cuernos)时,已近黄昏,天放晴。
洛斯•库尔諾斯营地
我们和阿米尔住在一间房里,他向我们展示了他巨大背包里的所有物件。除了用塑料纸认真包装的一个人近4天的食品外,还有一套备用衣服,一双备用鞋,一个轻便睡袋,一个睡垫,一个小型煤气灶和煤气罐,一个小烧锅,一瓶水清洁剂,一个电池灯。他没有带雨伞,那块红色防雨布被证明是最好的雨具。对比他的装备,我们感到汗颜。鉴于我们物资的情况,阿米尔建议我们,把5天行程改为3天,明天就直接去终点站,培恩•格雷德(Paine Grande),从那里乘渡轮回普埃托•纳塔莱斯。因为最好的景点我们已经看到了,没有足够的物品,下面三天可能难维持。营地虽有些物资,但不能全指望。例如现在的洛斯•库尔諾斯营地,靠发电机供电,而发电机出故障,大家没有热水和照明。我们接受了阿米尔的建议。 第三天清晨,天气晴好。我们和阿米尔分道扬镳,临行又用手心窝喝了他的威士忌。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培恩•格雷德营地。这是我们见到的最忙碌,设施最齐全的一个营地。这里是大多数游人在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的最后一站,也是继续往北,到雷弗基欧•格雷(Refugio Grey)的游人的中间宿地。木结构的主楼造型别致,楼中有像样的餐厅,客房,办公室,商店。离主楼不远是帐篷区,供自带或租借帐篷的人们扎营。彩色的帐篷散落在原野中,陪衬着壮美的群山,美不胜收。
培恩•格雷德营地的帐篷区
培恩•格雷德营地的西面是著名的拉戈•格雷(Lago Grey)冰河湖,那里的冰川景色,是世界最美的自然风光之一,也是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最受欢迎的旅游景点之一,每年有超过115,000名游客参观,我们当然不愿痛失这个机会。我们在山间爬涉一个多钟头,到达了拉戈•格雷湖旁。观赏冰川的最佳方式是在拉戈•格雷湖中乘游船,我们此时已无法赶上游船了,只能在湖边观看。尽管如此,那冰河里壮丽的浮冰,远处气势磅礴的冰川,皆可收于眼底。
拉戈•格雷冰河湖
从拉戈•格雷湖再次回到培恩•格雷德营地,便是要告别托雷斯•德尔•潘恩公园的时候了。 我们坐在露天长凳上等候回普埃托•纳塔莱斯的渡轮。乌云又开始在天边聚集,雨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徐力在翻看他的手机。 “拍了多少照片?” “十几张,”徐力答道,“以前每次旅游都是上百张。” “回去反击亲家的火药不够啊!” 听了我的话,徐力的回答令我吃惊,其大意如下。 这番经历,使他弄明白了什么叫旅游,什么叫旅行。提倡少旅游,多旅行,看来是对的。当人付出精力和代价,主动地和自然密切接近并认真地感受后,会知道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已经永远留在记忆里,任何人拿不走,任何人也不会去关心,除了你自己。至于那些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如浮云散沙般的虚假感觉,还真不值得去计较。 这不也是一贴心灵鸡汤吗?用上好鸡肉熬制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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