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 Fitness 是一家不错的健身俱乐部。自从想要把健身作为一件大事来抓以后,这家俱乐部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地方,主要是去它的游泳馆。室内的温水游泳池,5条25英尺的泳道,旁边有一个能容15人的按摩浴缸(Jacuzzi),另有一间蒸汽桑拿和一间干桑拿,换衣间宽畅整洁,独立的淋浴室就有8间。我一直很奇怪的是,大部分来这家俱乐部锻炼的人,都是聚在杠铃,跑步机,垫上运动,健身课程周围,光顾游泳馆的人很少。在这安静舒适的锻炼场所,每次来,至少有一条空泳道等着我。 突然有一天,游泳馆的情况变了。那天我按自己的日程安排,下午4点钟走进俱乐部,远远就听见从游泳馆里面传来“啊”“啊”的吼叫声,走进游泳馆更衣间,见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一边脱衣服一边手舞足蹈地张嘴大叫,身边一个50来岁,像是越南或菲律宾裔的男人,大概是小伙子的父亲,边脱衣服边说,“声音小点,声音小点!(Quiet,Quiet!)”小伙子不理,仍然不停叫嚷,直到穿好游泳裤,两人一道走去泳池。 那天下午,我的游泳锻炼被这两父子搅黄了。小伙子身体壮实,躯体功能正常,但很明显是个严重智障的病人,父亲大概想通过教他游泳来帮助治疗。泳池的泳道都是3.5英尺深,有父亲在场,小伙子不会有生命危险。小伙子站在泳池中,叫着,闹着,打水,狂欢,旁若无人,喊叫声响彻整个游泳馆,旁边泳道的人根本无法游泳。其父对这种状况也不制止,倒是在一旁安然游起泳来。 这样的情况下,泳池中当然不会再有其他人,几位在使用按摩浴缸的老年人见此境况,悄悄地离开了。我见两父子那不发泄完能量便不罢休的架势,也取消了我的锻炼。 接下来几天,都遇到同样的情况。有人告诉我,他们一家人来这里锻炼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半,最好是避开这段时间。我遵从这个建议,把我的游泳改到下午两点,确实没有再见到他们。 有一天下午4点钟左右,我突然想去游泳馆试试看,却遇到了更神奇的事。小伙子仍然是在那里叫着闹着,换完衣服,便在换衣间当众撒了一泡尿!这时我有点忍无可忍了,抱着一腔为民除害的激情,跑到前台去向管理员投诉。当班管理员很平静,“这家人的情况我们知道,. . .你等等,我去叫经理。”经理来了,我又激动地诉说了一番。经理也很平静,耐心听完我的诉说,叫了一个手下的管理员,“你去处理一下!”管理员领着我,提了一只拖把和一个消毒桶,走进男更衣间。他认真把地板拖擦干净,消了毒,便要离去。“对这家人你们能做点什么吗?”管理员怂怂肩,对我笑笑,走了。 那天回到家,把这件事情和我的感受向妻谈了,她说:“不要再多想了,这里和中国不一样!你知道,他这样的残疾人在这里是处处都受到照顾的,除了免费医疗保险外,只要证明锻炼对他有益,可免费去大多数健身俱乐部锻炼。” 一番话点醒了我! 在我的母国,无辜的大众遇到这样的事,不要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会立即爆发 “正义的” 过激语言和行动,就是“充满理智的”各级管理部门,也会为“广大群众”的利益,把这家人请走,或拒之门外,让游泳馆里保持一种和谐的气氛。因为在那里,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多数永远比少数重要,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正常人,正常人的利益不应该受到极少数“不正常人”的干扰,并坚定地认为,这在道德,伦理上都是 完全正确的。非但如此,我们在那里渡过的前半生,见惯了这类的畸形宣传:那些被“代表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的人虐待的“少数”,至死还在为那“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唱赞歌。这大概也就是我在智障小伙的行为面前义愤填膺的原因。 社会学中有一个词,“多数人暴政(Tyranny of the majority)”,就是基于这种思考的“正义性”所导致的不正义。人们把美国称为民主国家,然而美国的真正国家机制是一个共和国。差别在哪里?民主国家,意味着多数人的统治。少数人的权利如何得到保障呢?美国的奠基者们已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建立了更为持久的政治体系:共和国。用这个精巧平衡的政府系统,来保障多数人和少数人的权利,来保障狼和羊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我们这些从专制社会中逃离出来的人,更青睐全民选举胜于选举团制度(Electoral College),根子大概也在于此。 人类社会有两种多数和少数:自然的,和人为的。前者例如由种族,地缘,残疾,疾病,衰老,特殊性格等等原因造成。后者则包括宗教传播,和为了消灭或控制另一部分人的统治手法,如政治洗脑,而形成。 一个好的社会制度,应该能够保护自然造成的少数免于“多数人暴政”,因为成为这样的少数,并非少数们的责任,而且这些少数的头衔,很可能会随机地落到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当一个人成了社会中的少数时,社会应该帮助他享有属于他的权利。大闹游泳馆的智障小伙,他的行为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他的一种权利呢?要使他的权利不会损害到他人的利益,需要一套更为完备的硬件和软件设施,而不是简单地把他清除。当俱乐部不具备这样的设施时,管理者们也只能如此处理。 一个好的社会制度,不应该成为制造和保护人为多数的机器。当一些人,一个党派,一个社会团体,宣称自己是代表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的时候,历史证明,而且永远会证明他们代表的只会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游泳馆地下的那泡尿,虽然一直令我不爽,但我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世界上那样多的人都想往这“日薄西山”的国度跑。不光是灾难深重的海地难民,更有那些衣冠楚楚的“战狼”,那些无产阶级革命先辈的儿子儿孙,因为他们的理智或直觉告诉他们,他们有朝一日也可能会成为“多数人暴政”下的少数。不是吗?即使你有用不完的钱,大如天的权,你不会失势吗?不会老吗?不会病吗?不会遭到意外吗?当你成为少数的时候,在这里,你还会有一些属于你的权利,在那里,你没有。 (202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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