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向人间的爱
--悼念钢琴教育家简·巴斯逊
简·巴斯逊(Jane Smisor Bastien)
这一则消息除了引起美国音乐教育界的哀叹和惋惜外,大概也会使不少圣地亚哥的华人家长和华裔学生感到震惊:“钢琴教育家简·巴斯逊(Jane Smisor Bastien)于2018年3月27日去世,享年82岁。简·巴斯逊的追思会于2018年6月3日下午4点,在圣地亚哥的拉霍亚长老会教堂举行。” 如果你家有孩子学钢琴,从一开始起,你们大概就会知道简·巴斯逊。你可能从外地搬来圣地亚哥,也可能是圣地亚哥的长住居民,因为孩子要开始学琴,你走进圣地亚哥有名的“格林音乐店”(Greene Music)。付完钢琴款,你问经理,谁是圣地亚哥最好的钢琴老师,经理说“简·巴斯逊”。你倒信不信。你又走进音乐书店,浏览钢琴分部,你看到那里一半以上的教材印着巴斯逊的名字,你开始有点信琴店经理的话了,并觉得在圣地亚哥学钢琴颇有点优越感。你通过各种渠道,来的简在拉霍亚的钢琴教学室,领教了她那迷人的,招牌性的笑容后面的魅力,你感到你的孩子跟她学琴是幸运的。一两年后,经简的推荐,你带着你的孩子来到圣地亚哥大学(SDSU),参加一年一度的加利福尼亚音乐教师协会(MTCA)主办的钢琴奏鸣曲比赛(Sonata Competition)。有人说那个赛事是圣地亚哥华人一年中的第二个春节,因为此时到处是穿着节日盛装,喜气洋洋的华裔孩子,和像你一样的父母,大家在这里问候老朋友,结识新朋友。你的孩子在总共12个级别的最低一个级别的比赛中得了奖。比赛后是获奖者音乐会,他(她)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音乐厅里当众演出,你坐在后排静静地聆听着,心都要跳出来。演出后,简代表主办方为孩子们发奖。后来她握着你的手向你祝贺,说“你的孩子十分出众(he/she is special)”。你受到鼓舞,暗暗下决心要让孩子好好发展。你开始赞赏台湾父母们发明的那句话,“学琴的孩子不会变坏”。 这大致是我的故事,也是我在简·巴斯逊的追思会上听到的不下10个家庭和孩子的故事,所以我想也可能是你的故事。如果是这样,悲痛和思念会在我们心中共鸣。 她走了。有名的拉霍亚长老会教堂(La Jolla Presbyterian Church)聚满了各个族裔,各个年纪的人,演奏她教授的乐曲,诉说她的趣事,缅怀她的音容笑貌,人们忘不了她。
钢琴家依伦演奏德彪西的《声声慢》 教堂的讲坛上,钢琴家,简在圣地亚哥的第一位学生依伦(Elan McMahan),在演奏德彪西(Claude Debussy)著名的《La Plus que Lente》。这首曲子的中文译名为《极慢的慢板》,才情高雅的听者把它译为《声声慢》。这不得不使人立即想起宋代女辞人李清照那首名冠辞坛的《声声慢》,不妨把它的上阙录在这里: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这辞显然不合简·巴斯逊追思会的格调。在追思会的邀请信上,巴斯逊的家人就建议大家“衣着色彩鲜艳的服装”来悼念简,不愿把追思会搞得“凄凄惨惨戚戚”。但是我相信,“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的情绪,无法在人们心中消去,要不然,德彪西的《声声慢》怎么会把这大教堂抚慰得针落闻声? 我坐在教堂里想,这追思会无疑是一个“主流社会”的事件。虽然“主流社会”这个词常萦怀于第一代移民的心中,它真正的意义却总说不清。和当地白人,黑人的友谊?语言,习惯的高度融合?政治上的进取?好像都不能孤立地肯定。我想本质上更可能是一种宽松和包容的价值观,而不是肤色的标致或其他功利的考量。简是为数不多的把这种价值观带到我们的家庭的一位美国人。当我和女儿在对某个社会问题的讨论中,她突然爆出一句,“等下次上课时,我去问问巴斯逊,看她怎么说”,我意识到这位钢琴教师对人们影响的强大。 因为有送孩子上钢琴课的常规任务,我对简的教学环境有些知晓。她接收学生时要有一些小小的测试,主要是看看孩子的基本素质和对音乐的感受,这可以理解,毕竟她那里不是幼儿园或托儿所。但简选择学生的标准从不以种族,家庭地位,和经济条件为据,每个人都感觉得到她对学生的一视同仁。透过她教学室的玻璃窗,我看着一屋可爱的孩子,不同的肤色和族裔,亲密无间地在简的引导下互动。我想,几十年他们长大后,或他们成为主流社会的一份子时,“滚回你的中国去”,“滚回你的印度去”或“滚回你的伊朗去”一定不会从他们口中说出。 简对我们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她热爱网球,她对网球赛事和对明星的品鉴常常会为我们家庭中的争论提供标准。她对孩子们的演出服装有特别的热情和见地,她说,女孩子在台上就要“像花一样”。她特别钟爱的服装颜色是玫瑰红,人们称这颜色为“巴斯逊红”。她喜欢美食,常常以精美的甜点招待学生和家长,我们也请她品尝过鱼香肉丝,麻婆豆腐,甚至盐水毛豆。教琴休息的片刻,简常与妻在花园里观赏和谈论她的花。“巴斯逊不喜欢名贵的花,说那些花难伺候,而且经常是脸色易变。她选花的标准是漂亮,花期长,易于管理”,这也成了妻在前院后院“玩花”时的一条准则。 简的工作热情是惊人地旺盛。孩子们除了每人每周半小时或一小时的个人课程以外,她还提供每周一次的两小时免费的音乐理论课,这课程分为三个不同程度的组分别进行。必要时免费为学生加课是常事,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一次重要的比赛前,女儿一小时的个人课到时,简的讲解正酣,后面的学生却已提着谱走进琴房。简把钢琴上的谱一合,说,“晚上9点钟再来”。我9点钟把女儿送到她的教学室,在候课间打瞌睡到近12点,才见她们收场。 有时候我自认为,简对我的孩子特别钟爱,心里不免沾沾自喜。后来和其他学生及家长交谈,特别是在追思会上,听了大家那些发自肺腑的感言,我知道了,每个和她交往过的人都有我同样的感觉。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在追思会上说,几年钢琴学下来,简记得了他祖父祖母的名字,记得他叔叔和阿姨的业余爱好。另一位学生,原来给我的印象很深,音乐会上不是上厕所就是做怪动作,他也自认为是简最不得意的学生。这位学生离开简后,仍和她保持了长久的友谊,前一段他在纽约结婚,简专程过去给他作征婚人。上面提到的钢琴家依伦,1977年就向简学习钢琴,她说,没有简就没有她和家人的今天。除了她的学生,简怎样对待其他人呢?她的书籍的出版商,和他交往几十年的马克(Mark Kjos)说,“我曾问过那些热心为她工作的电工,水管工,园艺工,简是否给你们额外的工钱?他们的回答是,没有,我们喜欢为她工作。” 这时候我想,她有一种什么样的魅力和情怀,使每个人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鼓舞,感到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特殊的长处或特别的关爱?我相信,来自简那里的,完全不是逢场作戏的社交辞令,或“令人舒服的教学方法”,是她性格和心灵中爱的磁性的自然辐射。 1936年1月15日,简出生在堪萨斯州的哈钦森市(Hutchinson,Kansas)。她的父亲在银行工作,她的母亲是一名钢琴老师。在母亲的影响下,简三岁就开始向她家附近的安德森夫人学钢琴,很快便开始当众演奏,成了当地的音乐小天才。九岁的时候,简在当地电台上有了自己定期的的广播节目,每周六上午播送15分钟。 在中学期间,简一边参加各种演出一边坚持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琴艺,长时间跟钢琴家米力肯(David Milliken)学习。后来她到了纽约,进入巴纳德学院(Barnard College),在此期间,她一直跟住在纽约的苏联著名钢琴家汶格洛娃(Isabelle Vengerova)学钢琴。巴纳德学院毕业,她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的师范学院,学习钢琴教育学。得到硕士学位之后,她被邀请到新奥尔良杜兰大学(Tulane University in New Orleans),筹备建立索菲纽康姆学院(Sophie Newcomb College)的预备钢琴系,然后就在那里工作了17年。在新奥尔良,简认识了她的丈夫,吉姆·巴斯逊(James Bastien),一位钢琴演奏家和钢琴教育家,他们于1961年结婚。结婚后,巴斯逊夫妇作为一个二重钢琴团队在美国各地进行了大量的演出。 1975年,巴斯逊一家搬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他们成立了自己的钢琴工作室,开始专注于钢琴教育理论的研究,编写钢琴系列丛书,和进行钢琴教学来实践他们的理论。80年代后期,吉姆不幸患上了阿尔茨海默氏病(Alzheimer’s disease),事业和家庭的重担完全落在简的肩上。简在发展自己事业的同时,精心照料丈夫10 多年,吉姆于2005年去世。 作为一个共同的团队,巴斯逊夫妇共出版著作500余种,被翻译成16种文字。简的足迹印在世界各地,80岁时,她还到中国去访问游学。不计每年在美国和世界各地开的大师课(Master Class),简在圣地亚哥亲自教授的学生就有7000多人。1999年,美国音乐教师全国协会(MTNA)颁发给巴斯逊夫妇终身成就奖。2018年,该协会又颁发給简·巴斯逊领导能力奖,以表彰她的重要领导力,和作为教师,教育家和作家在全球音乐教育界的贡献。 简·巴斯逊的人格魅力和她的成就相映成辉。不是因为成了名人她才焕发出那种爱,而是因为那种爱而使她成了名人,对学生,对事业,对生活的爱,人间的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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