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海董大学生用断章取义的视频举报自己的老师的事件,唤醒了在我记忆里沉睡了50多年的那个人物,俄国小说家契科夫笔下的《普里希别叶夫中士》。在昔日文革的生态系统中,常常见到穿着旧军装,别着大号领袖像章的男女,一本正经地纠正人们在“忠字舞”中的错误,斥责人们政治学习中“发言不积极”,威胁要把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论“记在小本本”上,装进你的档案里。数量不少的“人民”当面表现得诚惶诚恐,背后却以嘲笑解气。遇到这样的人,我和好友常称他(她)为“普里希别叶夫中士”,然后会心地一笑。 80年代后,中国经济的起飞,不知是不是和那位中士的隐退有关。近来中士们四处现身,也不知是不是和中国经济遇到麻烦有关。这个先鸡后蛋,还是先蛋后鸡的问题,只有让历史来回答。 不管怎么样,契科夫当年为普里希别叶夫中士画的像确实生动: “只要听到有不当的言论,我就朝大街张望,看有没有宪兵在,要是有,我就说:‘过来,老总。’把事儿一五一十全向他报告。” “老百姓,都给我散开!不得聚众!各自回家!” 今天,严歌苓也给董同学画了一幅像: “英雄面孔一张,断言:‘她(宋老师)把这个事惹大了,看她怎么收场。’同时还英雄眷顾百姓那般,微微摇了摇他年轻的头颅。他那一晃脑袋,把我们民族,又拖回了好几十年。”
---------------- 契科夫:《普里希别叶夫中士》 ---------------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你被指控于今年九月三日言语冒犯并殴打本县警察日金、村长阿利亚波夫、乡村警察叶菲莫夫。现有见证人伊凡诺夫和加夫里洛夫,以及另外六个农民。尤其是前三人是在执行公务时受到侮辱的。你认罪吗?” 退伍中士普里希别耶夫,满脸皱纹和肉刺,手贴裤缝立得笔直,嗓子沙哑而低沉,回答时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活像在发布命令: “长官,调解法官先生!按法律条款,法院当然有理由要求双方陈述当时种种情况。有罪的不是我,而是另外那些人。整个事件是由一具死尸引起的——愿他的灵魂升天!三号那天,我同老婆安菲莎安安分分、规规矩矩走着。走着走着,看见河岸上聚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人。我请问:老百姓有什么权利在这地方集会?为的哪般?莫非律书上写着,老百姓可以成群结伙走动?我喊了一声:散开!然后推开众人,要他们回家去,还下令乡村警察揪住他们的领子,把他们轰走……” “对不起,我问你:你既不是本县警察,也不是村长,你有权驱散人群吗?” “无权,无权!”审讯室各个角落里的人齐声喊道,“他搅得人不得安生,大人!我们受了他十五年的罪了!自从他退伍回来,从此弄得人心惶惶,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可把大家害惨了!” “说得没错,大人!”村长作证说,“村子里民怨沸腾。没法跟他一起过活了!凡是捧着圣像去教堂,婚礼,要不,比如说吧,出了什么事,他都要横插一杠,叫叫嚷嚷,吵吵闹闹,非由他来维持秩序不可。他揪小伙子的耳朵,跟踪监视婆娘们,生怕她们出事,简直成了她们的老公公了……前几天,他挨家挨户下令不许唱歌,不许点灯。他说,没见法律规定可以唱歌的。” “且慢,待会儿您再提供证词,”调解法官不让村长继续说下去,“现在,让普里希别耶夫继续陈述。说吧,普里希别耶夫!” “遵命,先生。”中士嘶哑着嗓子,说,“您,长官,刚才说到,驱散人群不关我的事……那好,先生……可要是民众闹事呢?难道能允许乡民胡作非为吗?哪一部法典里写着,可以放纵百姓,听其胡来的?我绝不许可,先生。要不是我来驱散人群,给他们点儿手段瞧瞧,谁又能挺身而出?谁也不懂现行的规章制度,可以这么说,长官,全村只有我一人知道怎样对付平民百姓。而且,长官,我什么都能弄懂。我不是庄稼汉,我是中士军官,退役的军输给养员,在华沙当过差,还在司令部呢,先生。后来,请注意,我堂堂正正退了伍,当了消防队员,先生。再后来,由于病后体弱离开了消防队,在古典男子初级中学当了两年门卫……所有的规章制度我全知道,先生。可是庄稼汉都是粗人,啥也不懂,就应该听我的,因为——那也是为他们好。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我是驱赶了人群,可是岸边沙地上躺着一具捞起来的死尸。我请问:有什么根据,尸体可以躺在这个地方?难道这正常吗?县警察管什么的?我说了:为什么你这个县里的警察不把此事报告上级?兴许这个淹死的人是投水自尽,但兴许这案子有点儿要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性质——说不定是一桩刑事凶杀案……可是本县警察日金满不在乎,只顾抽他的烟。他还说:‘这人是谁,怎么跑来指手画脚的?他是你们这儿的什么人?好像我们离了他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回答说:‘既然你只知道干站着,不管不问,可见你这个傻瓜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他说:‘我昨天就把这事报告了县警察局长。’我请问:为什么报告县警察局长?根据哪部法典的哪条哪款?碰到这类案子,比如有人淹死,有人上吊,或者诸如此类的事,难道归县警察局长管吗?我说,这是刑事案件,民事诉讼……我说,眼下得派专人呈报侦查员先生和法官们。我还说,‘第一步你得写份报告,送交调解法官先生’。可是他,这个本县警察,只是张着嘴傻笑。那些庄稼汉也一个样。大家都笑,长官。我可以对天起誓,我说得没错。喏,这人笑了,那人笑了,日金也笑了。我说:‘你们都龇牙咧嘴干吗?’可是县警察开口了:‘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我一听就火冒三丈。县警察,你是这么说的吗?”中士转身问县警察。 “是这么说的。” “大家都听见他有关所有普通百姓的话是怎么说的:‘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大伙都听见他说什么来着……这话可把我给惹火了,也吓着我了,长官。我说:‘你再说一遍,把自己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他又把原话说了一遍……我便冲着他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调解法官先生?你身为县警察,能说反官府的话吗?啊?’我说:‘你知道吗?要是调解法官先生愿意,光凭你这话,就可以判你行为不端把你送交宪兵队?你知不知道,调解法官凭你这句政治性的言论,就可以把你驱逐出村,发配到别的地方去?’可村长说:‘超出自己权限的事调解法官一件也办不了。他只能审判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就是这么说的,大伙都听到了……我说了:‘你怎么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我说:‘你别跟我闹着玩儿,到头来准没你好果子吃。’当年在华沙,在男子中学我当门卫时,只要听到有不当的言论,我就朝大街张望,看有没有宪兵在,要是有,我就说:‘过来,老总。’把事儿一五一十全向他报告。如今在村子里你能向哪个报告?……闹得我气炸了肺。如今的人肆无忌惮,目无法纪,气得我挥起了拳头……当然咯,我揍得并不费劲儿,只是给人家轻轻几拳,好让他对您长官再不敢说这样的话。这时县警察出来替村长说话了,所以我把县警察也给揍了……事情就这样闹了下去……我那是在气头上,长官,不揍事儿对付不了。见了蠢家伙不动拳头,心里过意不去。特别是遇到大事儿……见到有人闹事……” “得了!即使有人闹事,自然有管事的人。有县警察、村长、村警。” “县警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再说他也没有我更了解情况。” “不归你管的事,用不着你了解!” “啥?不归我管?怪哩……有人闹事,居然不归我管!难道还要我夸他们做得对吗?他们不是向您告状吗,说我禁止他们唱歌……唱歌有什么好的?放着正事儿不干,倒要唱歌……他们还时兴晚上点着灯闲坐在一起。该去睡了,他们倒好,又是笑又是闹的。我都记下了!” “记下什么?” “点灯闲坐的家伙。” 普里希别耶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油腻腻的纸条,戴上眼镜,念了起来: “点灯闲坐者如下:伊凡·普罗霍罗夫,萨瓦·米基福罗夫,彼得罗夫。大兵的寡妇舒斯特罗娃同谢苗诺夫·基斯洛夫私姘。伊格纳特·斯韦尔乔克大搞妖术,他的老婆玛芙拉是巫婆,每天夜里跑出去挤人家的牛奶。” “别念了!”法官制止了他,转而询问证人。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把眼镜往脑门上一推,惊讶地打量法官,看得出,对方并不站在他一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鼻子通红。他看了看法官,又看看证人,怎么也不明白法官干吗那么激动,审讯室的角角落落里干吗会响起叽叽喳喳的不满声和忍着没大声发出的嘻嘻笑声。他怎么也想不通对他竟是这样的判决:监禁一个月。 “为什么?”他疑疑惑惑地摊开双手,问,“凭哪法律的哪条哪款?” 不过有一点他终于明白了:世道已经变了,他再也没法活下去了。他心情沉重,心灰意冷。他出了审讯室,只见一大群庄稼汉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出于习惯,禁不住挺直身子,双手紧贴裤缝,用那沙哑的嗓子,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 “老百姓,都给我散开!不得聚众!各自回家!” (188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