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段话经常被引用: “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要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 前一句无可置疑,后一句值得讨论。 生活,应该是指生命在世上的所有行为,并不是生命本身。两者在中文里的差别很明显,在英语语境中,生活意味着 doing, having,生命 意味着 being。生活最基本的意义是维持和改善生命,这对所有的生物都是一样。这一个基本的前提,赋予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同的意义。 一棵树的叶子,大部分都是在空间合理地分布,以便充分地暴露在阳光中。如果你人为地遮挡住一些叶片,长时间后,那些叶片会尽量避开遮挡物而生长,以便更好地接受阳光。生物虽然不能理解和表达出来,但是它生活的意义是很明显的。 人类,这种特殊的生物,则有能力理解生活中的那些意义,随着人的进化,这种能力越来越强,而且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那就是被称为理智的东西。有了理智,才会出现“爱”的行为,否则就只是一些自然趋向而已。 爱生活,很大程度是爱生活的某些意义。 如果你要我爱生活,不要管其意义,我还真不知怎样去生活。生活的内容如此广阔,去爱生活中的哪些内容呢,如何去爱呢?是不是就按感官和器官的需求去生活?如果是,那么除了满足食欲,性欲,懒欲,贪欲,舒适感外,人还会做些什么? 我爱长途散步,是因为这对身体有益,使人舒畅;我爱读书,是因为可以渡过闲暇时光并增长知识。如果把长途散步和读书定义为“生活”的话,我从可能构成“生活”的诸多内容中,选择并消耗很多时间来做这两件,是因为我爱它的意义。 “要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似乎为流行的“生活在当下”的理念提供了一种“文化支撑”。“生活在当下”的“当下”,其实是一个十分含混的概念,是近忧代替远虑?是感官代替理智?是物质代替精神?还是情感代替思考?如果是,值得驳斥的地方就太多了;如果不是,它又有些什么内容呢? 我战战兢兢地质疑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句名言,因为我对这位伟大的“小说家中的小说家”无比敬畏。他在28岁时因言获罪,在将被处以死刑的那一刹那得到减刑,他终生贫困,又染有恶习,为了生活,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写小说。他有那样多世人无法相比的活生生的经历,和一个如此深刻和敏锐的头脑。我不相信,在人性和世故方面,有我经历过的他没有经历,我思考过的他没有思考。那么,写这一句话的时候,他是在想些什么呢? “要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俄文原文是: “Надо любить жизнь больше, чем смысл жизни.” 其中的关键词是 “жизнь”,这个词和英语中的 “life”在意义和用法基本一样,可以用作“生活”,也可以用作“生命”。如果把句中的“生活”换成“生命”,这话无疑是真理: “要爱生命,不要爱生命的意义。” 生命是什么,活着的理由是什么,这个无解的万世难题,即使上帝也难圆其说。于是对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就成了生命的意义。如果你要爱这个意义,你又回到了“要爱生命”的命题。所以生命的意义不值得去追究。 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说这句话的? 这话出自他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在第二部中,卡拉马佐夫家老三阿廖沙用这句话来劝他的哥哥伊万,爱生活要胜过爱生活的意义,因为生活的意义可以按人的臆想随意解释,具有虚幻性,而生活本身是实在的,蕴含着真理。很明显,这里的“жизнь”指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命。这个思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与人谈创作时所表达的想法吻合,他说:“永远不要臆造故事情节。要直接接受生活本身的赐予。生活比臆想丰富得多!任何想象都无法杜撰出最寻常,最平淡的生活所提供的素材!” 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本意并不是完全否认生活的意义,而是否认附加在生活的意义上的“意义”。那些人造的情怀,如崇高的理想,无私的奉献,道德的楷模,等等,不就是这类意义吗?他的那段原文,译作“爱生活要胜过爱生活的意义。”应该更为妥当。 (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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