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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日志正文
东方安澜:难年(上)(中篇小说) 2021-09-09 01:19:46

东方安澜:难年

 

 

我躲在楼顶水箱里睡大觉。不过,没有睡过头,这点,我脑子灵醒着呢。准点醒过来,没有忘记吃中饭。十一点钟一过,我随着人流往食堂方向进去。人流三三两两。我走过去,老板等在食堂门口,看见我走近,眼睛一弹,眼乌珠差点从眼眶里滑落出来。他对我说你下午打理一下被子,卷铺盖滚蛋吧。

 

老板的面色,很不好看。怒气冲冲的。我吓的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在上工时间睡大觉,大拆烂污,老板当然要发怒了。事后老板跟人说,找了我一上午,不见人影,噢,不,是鬼影。那天,好像我命中注定要跟老板犯冲。本来,我的活儿,老板从来不过问。偌大个工地,两三百号人,老板不可能关注每一个人。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起来,吃了咸菜汤,就等派工。派工的是泥水匠工头,简称泥工头。后来为了简便称呼,我们把简称谐音化,索性叫“尼姑”。尼姑上面还有高一级的工头,简称鸭头。至于为什么叫鸭头,我到工地上晚了,工地上有很多掌故,我无从知道。但劳动人民不缺乏创造的热情,单从这取诨号就可以看出来。有一点我拎得清,不能当面叫他鸭头。他姓费,得尊称费师。可费师又有不好,按照我们这儿的土话,“费师”跟“浮尸”同音。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心里犯愁,见了面怎么称呼好呢。经常我都假装没看见低了头匆匆从他身边溜过。

 

尼姑负责派工和日常监督、指导,鸭头资格更老,老到副老板的程度,尼姑遇事需要请示他。不过因为年数长了,工地上的活儿又是老一套,程式化了,看起来也没什么大请示的。反正我看到尼姑派工,鸭头从不干涉。鸭头没有明确的头衔,好像是副经理,又好像不是。我一个底层工人,没必要费心思去弄清他的正式头衔。我们只知道他一天到晚负责坐办公室,偶尔露面,夏天在阴凉处,冬天在食堂里,跟我们很少照面,这就免去了我们怎么样称呼的麻烦。在看不见他的时候,我们通常都知道他去联系沙石等建筑材料去了。至于是不是在外联系,天知道,反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怕他。

 

那天早上派工后,我做完手头的活,大概咸菜汤吃腻了早饭没怎么吃,早上仅有的一点饱意穿肠而过,肚子里咕咕叫,但离吃中饭还早着呢,怎么办呢,后来想起到水箱里找点什么东西,稀里糊涂就瞌睡上了。本来大白天的工地上叮叮当当人家都在干活你怎么睡得着,但那几天实在太累了。根据我的推测,尼姑不见我的人影,就汇报了老板。两个人找了一个小时,没找到我,老板死守吴淞口,这样就有了在食堂路口的一幕。在一大堆人里,我被训斥,只好低着头,也不敢看老板,知道自己错了,像耗子一样溜过去,企图蒙混过关。空气里跳跃着好奇的骚动。周围议论纷纷,有的在打听,有的在看戏,老板身边马上聚集了一大群人。

 

至于为什么老板和尼姑一起来找我,听起来好像有点兴师动众,小题大做。其实不然,是对我注目很久了。几十年后我分析自己,原因是我自己太露骨。太不像话。也确实有修理修理的必要。我从乡下到上海工地上来跑单帮,混江湖的经验不足,以为尼姑看上去很柔弱,好欺负。尼姑身体单薄,面目清秀,说话和糯,自然而然给我们这个印象。我们对他咸萝卜不当小菜,不把他放在眼里,孰不知谁都有脾气。我眼镜大丰青逼几个曾经一致认为,他人不坏,只是有点阴险。当时那个年龄,分不清楚不坏和阴险之间能不能划等号。再则,我们在乡下学徒三年满师,到工地上来,说是做木匠,其实,真正的木匠活一般轮不到我们这几个小毛卵。工地上扛钢模板,拦壳子,也就是灌注混凝土钢模坝,这算是木工活,需要我们这些小毛卵打头阵。出力流汗过后,我们就为泥水匠做下手,帮小工。那些躲在木工房里钉钉门架子的轻松活,冬有太阳夏有阴凉,属于老师傅们的特权。

 

话说回来,尽管我们享受不到木工房的特权,但有些小阳光小雨露我们还是沾得上边的。譬如说拦壳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下雨,我们理所当然去木工房躲避一下,这也计算人工;譬如,你的活儿不要紧,就假装榔头柄断了,去木工房里抽支烟,尼姑或者老板看见了,也不会说话。不知为什么,我容易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左右,虽然师叔在那里做带班,但我单独一个人,从来不去木工房。我天然惧怕被人闲言碎语说我沾师叔的恩讨师叔的便宜。

 

老板骂我,也是借题发挥,骂我们一群小毛卵。那段时间,我们确实不像样。工程紧,我们又吊儿郎当不出活。后来又知道,通过骂我们,还有敲打一群老木匠的意思。社会很复杂,各式各样的斗争无处不在。老板是木匠出身,还有一层意思,大概也怕泥水匠说他处处卫护木匠吧。老板为了一碗水端平,拎一个人出来祭旗,也是理所当然。

 

平时,我们出力流汗,老师傅们享受在前,我们当然不乐意。瞧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无可奈何。更没有能量来翻盘,改变局面。能做的只能是偶尔消极怠工。我们的怠工,也是对老师傅们无声的抗议。就这点,也常常被尼姑抓现行。尤其是我,乱说乱话,说话像放屁,喷出不管;明目张胆的偷懒,这就容易遭人忌恨。虽然师叔警告过我很多次,但我年轻气盛,依然我行我素。忌恨的人,肚里不免会嘀咕,“你以为工地是你家开的”!好在我们毕竟是木匠,跟纯粹从乡下出来帮小工的,还有一点点优势。有稍微那么一点点优越感吧。拿的也是木匠的工资,在事实上要硬气一些,尼姑即使看到,也只能委婉的表示,“你们怎么又歇手了”,不好直截了当骂我们。

 

仗着木匠的身份,我们几个小毛卵不懂策略,无数次冲撞尼姑。因为事实上他在给我们派工管理我们,我们正面侧面冲撞他,削弱了他的权威他没面子肯定不痛快,估计肚子里隐忍很久了。我这次就被抓了个典型。事实上也是意料之中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心里咚咚跳,毕竟没经历过这阵势,心里很慌乱。尽管在食堂拿饭盒打小菜,可是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围的泥水匠木匠小工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状态,就像被千夫所指的小偷。我从来没有成为别人焦点的经历,平生第一次站在风口浪尖上,很不好受。头里晕晕乎乎,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什么方法隐遁起来。那顿饭,我脸一直红着,更没嚼出饭菜的味道,不知道怎么吃完走出工棚。

 

按照我的性格,喜欢爽快。直来直去,干什么活,喜欢速战速决。干的时候干,歇的时候歇。我不是不舍得出力流汗,只是不喜欢磨洋工而已。本来上午的那点活,我磨磨蹭蹭耗到中午,也不是不可以。这脾气,使我吃了很多亏。为此,我老是感觉很委屈。我活没比别人少干,但常被工头看见歇着手,为此没少挨批。工地上特点就是卖日头赚人工,可惜我连这个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老板骂我,我感到很委屈。

 

我明白的太晚了。至少在当时工地上,我被看成是偷懒的先锋。做先锋,意味着有做先烈的危险。加上脾气倔犟,理所当然就成了活靶子。成为小毛卵当中最不受欢迎的角色,屡屡被红牌。偷懒事件,一时间沸沸扬扬。说实话,在工地上,一年四季,从天蒙蒙亮起床到天断黑了收工,不看时间看天色,六进六出,一天干到晚,汗水变盐水,夏天的汗衫衬衫上能捋出盐霜,有几条命都得搭上。谁不在偷懒?!问题是我被抓住了,而且被老板亲自抓住了,这就成了大新闻。

 

工地上是和尚庙,缺的就是刺激。新闻和女人,最能引发骚动的。平时活儿松下来,最大的爱好就是扒开竹篱笆数外面万航渡路上的女人,有没有染黄头发红头发的,哪个女人的屁股好看。哪个女人的腰好看。最发噱的一次,大丰一个人趴在竹篱笆上看女人,被眼镜偷偷摸摸过去一把抓住裤裆,一摸,老二像铁棒一样,我们一哄而上剥掉裤子,看着他老二对着天空气势汹汹,直插云霄,我们哈哈大笑。

 

看着别人出糗也是一桩爽心悦目的大好事。这次,我成了主角。当我这个大新闻爆出来,大家有了话题。连平时最喜欢看女人的大丰也暂时收了性,凑在人堆里议论。零零碎碎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这些声音有一个特点,不是谴责我偷懒,而是责怪我不乖,偷懒不看准门道。言下之意是自作自受。那时间沸沸扬扬,倒霉的不单是我,还有我师叔。师叔把我从乡下叫出来,无形中充当了我监护人的角色,所以他面子上最不好看。为此,差点木工班班长的帽子被捋掉。好在老板是他堂兄,有了这个靠山,别人一下子也轰不掉。

 

就因为这层关系,师叔为我挡了一挡,我才不至于颜面丢尽,卷铺盖滚蛋。设想一下,假如真要灰溜溜滚回家,那之于我那好面子的父母真是不敢想象。每次出门,父亲总要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让我卖力干活。多吃饭少开口。每当父亲看我吊儿郎当,总是痛心疾首。娘更干脆:小赤棺材你去死,我不要看见你。娘认为我是一无是处的废品,只会消耗粮食。父母的守旧,我感到悲哀,几次谋划离家出走,最终都因为害怕,鼓不起勇气而作罢。也想过死,左思右想又很害怕。决心最大的一次,我把我的书和旧衣服打了包都丢到屋后面的吴家泾里,准备决然离家,永不回头。但是走出家门的一瞬间,我退缩了。为此,我瞧不起我自己,开始自暴自弃。

 

我想,假如我无缘无故被开除,传出去父母面子上肯定不好过。我们一家还怎么在乡下做人?!颜面丢尽的后果我也考虑过,但就是没有离家出走的勇气。我在犹犹豫豫的两难中一天天沉沦。这不是跟父母打一架可以解决的。我父亲经常说一个故事:我们大队里,有一个当了一年兵,因为部队里犯事,就押解回来。这个事情父亲曾经说了一千遍一万遍,听得我耳朵里一层老茧。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起父亲描述时那笑谑的表情。我想,父亲之所以如此反复言说,除了当笑料以外,潜意识里大概不希望自己身上也发生类似的事情。人可以嘲笑别人但不可以被人嘲笑。

 

所以我对卷铺盖特别敏感。这次和卷铺盖滚蛋擦肩而过,对师叔,我是感恩戴德。过后,我特意买了两包黄封条牡丹,孝敬了一下。师叔理所当然笑纳了。师叔贪杯,我也喜欢喝一口,师叔能帮我,还在于平时酒桌上的推杯换盏的交情。

 

 

偷懒事件过后,我领教了尼姑的手腕,开始学乖。经过痛定思痛,我决定洗心革面,首先努力做到不乱说话。我估计,老板不待见我,一定要杀杀我的威,有一个原因是我讲话太老卵。老掉牙到石头里开花的程度。有一次去办公室领工资,老板问我有女朋友了吗。

 

我得瑟了一句,

 

“老太婆早睡在脚跟头了”。

 

还自鸣得意地补了一句,

 

“老运动员了”。

 

边上的听众们哈哈大笑。这个场景一不小心成了工地上的经典,在若干年后,还时不时有人提起,成为嘲笑我的题材。在笑声里,我倒是难为情起来。意识到自己稚嫩的卖老,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让人感觉我老得开花了,让所有人都反感。在别人眼里,这样说话既莽撞又冲,跟我的年龄格格不入。我以为这样能显示我的成熟,但早熟的果子容易烂,反而拉低了自己。

 

果然,接着老板问我几岁了。大有讽刺我的意思。我红着脸心里实在是悔不该当初。再也不敢回答,等领好工资退出去的时候,我讪讪然周身不自在。我不识天高地厚的装逼显然产生了严重的后果。老板随口关心一下,我却表现得不识好歹的狂妄,我猜想,那时起,我在老板那儿便打了折扣。

 

悲剧啊,乱说话的后果很严重,老板很不高兴。其后,我大为收敛,抱定宗旨,宁愿吃亏,卖力多做,也不能再麻痹大意了。但偷懒事件持续发酵,为了表示惩罚,大型的水泵房封顶,派我一个人拉元宝车。一般来讲,应该两三个人轮流拉,从井字架里出来,一个拉,一个空车传下去,一个倒料,这样,一车过后,每个人可以稍微歇口气。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活,那就只能脚不掂地了。不歇气的做了一个礼拜,神经和精神一直紧绷着,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接下来有一件事使我很伤心。我发现一个问题,一股尿憋在屁股底下,就是尿不出来。好一点的话,像细钢丝那样断断续续。明显的,我的水龙头坏了。我站在竹篱笆背面的旮旯里,看着一滴一嗒不成串的样子,想哭。但是我一走开,泥水匠老逼站在楼顶大喊大叫,全工地上的人都听得见,我怕被人冤枉,匆匆忙忙系好皮带。我盘算过,挨到月底,我有四天的休息,可以回乡,逃避一下。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倔犟的声音在反弹,认为这个盘算是懦弱的表现,要我死扛到底。

 

两个相反的声音在我内心里冲撞。后来我一直想,如果我也做了父亲,一定不让自己的儿子去活受罪。这是一份卖苦力的差事。为此,我常常抱怨父母。母亲把我的抱怨归结为我的懒惰。说你盼望你的老子做了书记你就可以享福了。我知道我那做搬运工的老子就算借他五百年寿命,他也没当书记的命。没办法,我只能忍受母亲的尖酸,顺带刻薄,还有挖苦。因为立场不同,我站在劳苦大众这边,母亲站在无产阶级专政那边,双方针尖对麦芒,无法调和。

 

有时候,我抱怨,只是说说苦闷,并没有声讨父母的意思。但母亲不这么看,她认为生我养我,够伟大的了。他骂我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败家子。也称败少。

 

母亲嘴巧,跟她对骂,我只有落败的份。而诸如“完少”、“败少”、“杀千刀”等等词汇层出不穷,新老词汇运用的炉火纯青,令一般人招架不住。往往被她骂,我取守势,缄默不语。不知为什么,我跟我娘老是犯冲,每一次回家,都不能好好的说话,两三句话不对路,就掐架。当然,开始是打嘴仗。你骂我一句,我回你两句,一来二去,大家越说越火,发展成真动手的。有时候也不知道谁挑起矛盾。大多数属于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也不是故意找茬,主要是我和母亲多属于敏感的人,彼此心结又深,随口一句话,容易对号入座。她骂人,我骂不过,就耍横,母子打架,最后两败俱伤。

 

我年少气盛,母亲也正巧是肝火旺盛的年纪。那个时候她还在布厂上班,说是上班,实际上是去点个卯,然后就是等中饭等下班,有使不完的精力要发泄。精力过剩,无事可干,母亲就极具攻击性。我曾经假装野郎中,劝娘去看医生,我诊断娘是内分泌失调了。若干年后,我知识增长,才明白娘可能更年期提早了。简单说属于“早更”族。再过了许多年,我进一步明白,“早更”意味着拥有女人最丰富内容的那一段时光将一去不复返了。

 

综合各种因素,吵架变成了家常便饭。在我叛逆的年岁上,二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是家常便饭,最迟,五天一大打,如果两天不吵架,倒是不正常。宅基上的人为这份不正常的清净反而会窃窃私语。隔壁乡邻最喜欢说的就是“看!又在大闹天宫了”。把一个家庭的吵闹形象地比喻为孙猴子的大闹天宫,产生一种合理的滑稽效果,旁观人脸上马上露出薄薄的会意的微笑。吵架或打架过后,我去河滩上避避,往往能从永元爷叔那儿看到这种特殊含义的微笑。

 

我跟母亲的吵架,有点像今天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哪天新闻报导里没有巴以冲突,你在电视机前看新闻会感到不舒服。产生某种失落的心理反应。当某一种现象成了常态,突然消失,精神上会不适应。人就是这么一架奇妙的机器。习惯成自然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我和母亲,最终发展成一种吵架依赖症。父亲倒是要出来劝架,但我们谁都不卖他的账。我嫌父亲懦弱,不敢跟母亲离婚;母亲嫌父亲赚不到钱,看不起他。父亲的劝架,反而会演变成火上浇油的态势。倒不是他说了什么,主要是他这个人,插在中间,我跟母亲看见了,都他妈的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七分的火气,因为父亲的碍眼,我们双方的火气即刻升到十分。

 

那些年,我跟母亲就是在不断的战争中过来的。吵了架,就彼此怄气。父亲劝架的时候有一句名言,“相打呒好拳,相骂呒好口”,总是伤感情的事。但父亲好像没有什么权威,他的话,被我和母亲置若罔闻。

 

在家里,我对父亲母亲都有意见。父母亲对我这个逆子,更是恨铁变不成钢。但我是块糟铁,连废品收购站也不要。父母对我也无可奈何,又不能把我赶出家门,只好听之任之。他们不能把我赶出家门,我却一直思考着离家出走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度占据了我那一年的全部思考空间。可惜我生性胆小,不敢露宿街头,一直存想,却不敢付诸行动。

 

俗话说:出门靠朋友。我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结交,就是在酒台上。我喜欢喝酒,我的朋友也大多喜欢喝酒,母亲骂我的时候,我的这群酒肉朋友,也是她忌恨的骂题。似乎我没有了酒肉朋友,就会自动变好,活出人模人样来。但娘没想过,我在工地上成年累月的卖苦力,到哪儿去结交高雅呢。什么地方出产什么货色,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除了酒肉朋友,就只剩下一个赤卵兄弟钟杰。人与人大概确实有臭味相投的。我们一起凑钱卖飞行棋,一起凑钱买了一件外西(那种海外走私进来的垃圾西装,当时很流行),甚至一起拿菜刀割开了手腕学电视里那样喝滴血酒,结拜兄弟。唯一的遗憾是他身材瘦小,打架不行。后来,我学木匠,他读了高中。每当我外面做木匠回家,他常常堵在我家门口,问我讨香烟抽。特别是碰到造房办喜酒,我们小学徒也能拿到一整包香烟,我就把香烟悉数给他。他吸的滋滋有味。看着他贪婪吸烟的样子,仔细想想,母亲骂的不错,我身边确实找不出够档次的朋友。

 

不知是母亲势利,还是我不争气。母亲不要看我的那些朋友,我却又偏偏和他们轧的很熟。那些年,反正我也少不了狐朋狗友。每次喝酒,都是我和眼镜撑台脚,大丰青逼压阵。眼镜是我在工地上的挚友。你别看他戴着一副眼镜,以为他有多文化,其实跟我一样混混,只怪娘肚皮里出来,视力就不好。张罗喝酒的人,不是我就是他。慢慢的,我和眼镜渐渐成了工地上小毛卵们的酒心。吃酒的核心。碰到喝酒的事情,总离不开我们的。这样也好,虽然 我有师叔带出来,但我也算跑单帮。他们混工地好多年,什么没经历过。有这些狐朋狗友帮忙,干活时碰到的许多小障碍小窍门迎刃而解。

 

其实像偷懒的事情,师叔老早就提醒过我,叫我吃饭时间,不要打冲锋,进食堂缓一缓跟别人后面;早上上厕所,避开高峰时段;尼姑鸭头甚至老板来检查,就要卖力干活,等他们晃悠过了,就看准时机歇一会;如此等等,但我就是不往心里记。事实证明,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当时是凭本能喝酒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后来才知道这样还有另一个称呼叫拉帮结派。我是满了师到工地上的,给我定的级别是二级半。眼镜跟我一样,大丰是学徒,定二级。青逼比我们大,结婚了女儿也有了,他的级别是三级。这有点论资排辈。我们这个酒圈,俗称二二三,乡下农田里用一种农药名称也叫二二三,很好记。

 

二二三的影响,不久就传到乡下,师傅特意找我谈话,警告我在工地上要老实苦干,再胡闹,就不让我出去了。希望我小心点。工地上的坏影响波及到乡下。大家都知道了我的坏人坏事,风言风语在乡下不胫而走,这样一来,母亲对我看法更加严重,加上我身上其余的臭毛病坏毛病,最后发展成为要么不开口,一说话便相当于开火。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一说话,母亲不是反驳就是排斥。我跟母亲的关系,演化到简直变成仇人见面。内心里,我不想跟母亲这样闹僵,但事情发展就偏偏这样僵。

 

譬如说,本来每个月吃的米,要乡下寄出去,先寄存在建筑公司,等聚集了,建筑公司有便车,装出去,然后每个人去认领。本来是简便的小事。但母亲不这么认为。她一听,就大叫大嚷,说“一分钱没看见你,要我们帮你寄米,你真是痴心妄想”,“你真是只渣滓、寄生虫”。在母亲的话语里,我是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而且,母亲同时警告父亲,不许给我寄米。母亲警告的干脆蛮横,父亲被吓着了,只得唯唯诺诺。我看见父亲这熊包,真是气得肺都炸了。真想把他们两个两板斧给劈了。

 

没办法,我只得自食其力,到集市上买了黑市米,寄存到公司里。那个时候我们家家吃的米是凭粮卡到粮管所去买的。黑市米价格高许多。好在我对黑市白市的性比价也没多少概念,感受最深的,是有一种被家庭遗弃的悲凉。爱和关怀,是多么奢侈的字眼啊。

 

 

因为我们天蒙蒙亮就得起来喝咸菜豆腐汤,然后等派工。不成文的规律,每个人各就各位以后,热身一下,就去厕所上。你上我上大家上,就会出现轧堆上厕所的奇观。上厕所排着长龙,都是我们一个工地上的,难看相。鸭头就到厕所跟前来骂,泥水匠和小工只得灰溜溜回去,把那一管将要到肛门口的屎憋回肚肠里去,隔一会再出来。至于为什么不骂我们,一是木匠人少,二是他管不着我们。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不上工地前面的小厕所,而是宁愿绕一大段路,去长宁路外面的大厕所,跟鸭头不照面,老话说,眼不见为净。所以那几年我们跟鸭头基本没冲突过,和平相处。

 

我跟马奇就是在长宁路上的厕所上认识的。后来才知道,他家离这边也有距离。如果彼此都就近解决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碰头。那天,我们各自掬完屁股以后,同时勒好裤腰带。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本不抽烟,鬼使神差,却接了他递给我的烟。我们都知道,上海人极小气。他这么请烟,我有点受宠若惊。虽然小小一支烟,我是有那么攀高枝的激动。

 

我们在厕所门口站了一会。他问了我一些多大了之类敷衍的话。我因为怕再次被老板关注,急于想脱身。马奇大我很多,看出我面有难色,没有再多说话,只是说有些木匠活,要人做。我一听,来了兴趣,但碍于面子,没有直接问他,我们约好了再见面,就各自分手。

 

回到工地,我心里喜滋滋的。常听说有些老资格的木匠出外打野鸡赚外快,没想到好事也会轮到我头上来。我一边干活一边架不住青春的幻想,幻想能通过打野鸡,或许还能认识上海的女人。在我看来,上海的女人风情万种,骚劲十足,屁股都比乡下婆娘的脸孔好看。泥水匠老逼跟我一起水泵房浇顶的空隙,就教我辨识女人的屁股。从他的嘴里我了解到女人的屁股有各种样式,每种样式又有不同的称呼。可惜我灵性差,对各种名称是前话后忘记。

 

老逼是行家,对女人的屁股很有研究。可是当时我怀着更大的野心。我梦想着,有一天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吃喝嫖赌,不枉人生一世。那时候,黄金荣杜月笙是我的偶像。为了这个遥远的梦想。我兴奋的想尽快见到马奇。

 

有一个故事,没来工地之前就听说了。我师叔的徒弟王建峰,他们出道早,也是出外打野鸡,有一次去人家做活,一来二去,就结识了那家女主人。说是女主人,其实是离婚的单身女人,没有老公。后来,王建峰为了这事,回家闹来闹去,死活要跟家里攀好亲的女方断掉。这事闹得尽人皆知。王建峰的艳史,成为我们的榜样。每当有人出外打野鸡,这个事情成为经典的话题。可是在我们周围,似乎没有再出现类似的艳遇。

 

我跟马奇再次见面是在晚上。我找到一五零零弄,找到他家。上海人的热情,是没有二话的。我被他引进客厅。他的客厅装修的像吧台。类似于咖啡厅酒吧那样。我一次也没有去过咖啡厅酒吧,为什么我一眼看出来这个装修风格,实在是港台电影看的太多了。说港台电影有点奢侈,真宗的电影院里,一次也没去看过,我们常去的,是5元10元的那种录像厅,档次高点,加一杯茶。

 

我假装老练地评论他的装修,加上一些木匠知识行业术语,听起来也头头是道。我发现,我要假装成熟,可是假装的东西总有一股夹生气。他只是笑笑,看出我有点外强中干。但他也不来拆穿我的傻气。在听得入耳的地方,反倒还要赞扬我两句。他带我参观完了,说要把自己的厨房重新弄一下。

 

在乡下,我不是没做过装修。但同城市里飘逸精致的风格一比,乡下做法土气得多。不是一个档次的。马奇显然也看出了我底气不足。确切的说,我做做可以,难于独当一面。我表面上牛逼满天飞,心里还是很胆怯。晚上去找师兄。我的师兄在另一个工地。说是师兄,他年纪比我大许多,我们学生意的时候,他早已在外面打拼,交往不多交情也不深。

 

师兄跟我说了许多话,问我装修的业主是什么来头,怎么认识的等等之类。我又不愿意承认我们是在厕所间认识的,只能跟他嗯嗯哈哈打马虎眼。他说乡下的人工成本,在市里起码翻一翻,还要估算建材洋钉胶水等辅料的价格。师兄事无糜细逐项分析给我听,听得我晕晕乎乎,心想干装修原来是这么麻烦啊。心里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师兄那儿出来,马奇没有找我,我也没主动联络他。没帮马奇干活,面子上过不去,有段时间,我许久没到他那儿去。我以为,他已经掂量出我的份量,不会再跟我交往了。

 

有一天晚上,晚饭后,我正在洗脚,同屋的球师突然间把收音机开得很大,似乎有一种东西弥漫在空气中。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情,怎么着怎么觉得球师今天不正常。球师像突然间变聋子了,需要开大音量来收听,又似乎有什么重大新闻,需要仔细聆听。事实上那一年的重大新闻太多了,谁的神经都很敏感。我从来没有觉得球师这个动作有点奸猾。

 

开大音量后,球师跟我聊海湾战争,聊国家领导人的更替,我们聊得津津有味。我丝毫没觉得球师有任何异样。平时我和球师住一间屋子,我看书下棋他听收音机,或者各自串门,我们几乎无话可说。那晚说了很多话,我觉得球师亲切了很多。从来没有发现他还有亲切的一面。

 

正当我为国家大事和国际大事激动的时候,我听出了马奇叫我的声音。我马上走出去,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两个人把我叫到工地外面。马奇说,上次送我的门口,看我往这个方向走,判断我就住在这边。他说已经喊了我一个来回了。

 

我们住在建造中的居民楼的底层,用竹篱笆遮风挡雨,他已经路过我窗下喊过一会。他说,幸亏掉转头来,重又找了一遍。我内心一动,猛然有一种感觉,发现了同屋球师猛然加大音量的秘密。日后,我细细琢磨,对他老奸巨猾的动作,渐渐产生了疏离感,等到多幢居民楼结构封顶,我就搬了出去,不再和他同住。

 

马奇来找我,没事,寻常的联络感情。我们在外面抽了几支烟,他把朋友介绍给我。边上那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比我高一点,安徽人,叫李家。我们各自敬了一支烟,马奇说他的厨房装修好了,叫我有空去坐坐。马奇提到厨房,我一阵羞愧。为没能帮上忙,面子上有些讪讪然不自然,连带说话也不起劲。嘴上答应着。马奇表现得很大度,拍拍我肩膀。表示理解我的为难。我一阵感动。

 

我们分手以后,我突然想起,自己的米没有了。当时我心里犹豫没有提出来,转身以后觉得迫不得已还是把他叫住了。马奇很热情,答应我,他居民卡上的籼米,叫我去买。第二天中午,我利用午间休息,去玉屏南路卖鸡蛋的阿姨那里,买了五十斤粮票,然后去把马奇卡上的米买了出来。一毛四,很便宜。就这样,我欠了马奇一个人情。

 

马奇聪明,这一点我很佩服。他通过自己装修,摸索出了门槛,后来小打小闹,自己出外接装修。就这样,认识了安徽来的李家。这是我跟李家熟了以后李家告诉我的。李家住在一五零零弄到底的一幢居民楼里。跟一个老太婆合住。李家告诉我,是马奇帮他找的地方。

 

我跟马奇恢复联系以后,就帮他做了许多小活儿,李家贴瓷砖,我做些零碎木匠活。一搭一档,倒也很融洽。我都是晚上出去,工具也不敢明目张胆带出工地,不走正门,偷偷叫李家守在避人的拐角,我拆开竹篱笆,由李家接应,偷渡出工地。我和李家曾经交流过对马奇的看法,他说“还可以”,差不多,我也觉得马奇还可以。那是我拿到了马奇给的一百二十元钱以后。

 

有一阵,马奇的小活很忙,做晚了,我就住在李家那里,早上偷偷溜回工地上。和李家合住的老太婆似乎并不老,称老女人可能恰当一些。虽然我算不上机灵,但李家比我更木。基本上是马奇指派他怎么干就怎么干,一点自己的主见也没有,有时我真怀疑他在乡下有没有干过泥水匠的活,或者完全是到上海来才干上泥水匠的。但反过来一想,他这样木讷,可能马奇倒是觉得好使唤。那些天,我天天跟李家住。起初,见到老女人有点怕怕的,还有点难为情。倒不是老女人有多么凶,而是我的自卑。乡下人见了上海人,早几年还被“阿乡阿乡”的叫。我虽然没有被叫过,但心里总有一股阴影。完全是癞蛤蟆和白天鹅的距离。在上海呆久了,才知道很少正宗上海人,往上数三代,保不准就是苏北人。后来自卑症才有所好转。

 

当时敲门,有点躲躲闪闪。老女人开门,也不说话,转身该干嘛仍旧干嘛,也不理我。我脸一红,就闪进去。次数多了,老女人有时候朝我笑笑,“我又不吃你,侬躲啥”?我被她一说,更不好意思了。头低得更低,像做贼。

 

这样很多次,我总是厚不起脸皮。但心里好像很开心。不是老女人的笑脸有多少好看,而是上海话里的那嗲腔,听着骨头酥。和苏州话相比,我更喜欢上海话。几次下来,有心和老女人说话,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奇怪的是,晚上做梦,还梦见和老女人说话。梦里的我很会搭讪,还有说有笑,她不知说了什么话,我全身都火烧火燎的。

 

我发觉,连续几天都是火烧火燎的。早上起来,头脑昏昏沉沉,周身无力。我溜回工地,要天刚刚放亮的时候,这样差不多混进人堆,假装平常起来去食堂吃咸菜汤。那几天因为火烧火燎,我迟到了。

 

食堂里大家都在议论我打野鸡的事,我又一次被推向风口浪尖。我则竭力否认,说去亲戚家了。泥水匠老逼死盯着我不放,要我说出亲戚家的地址。大有不把我揪出来示众不罢休的架势。很多泥水匠也跟着起哄。我被迫无奈。说了武当路的一个地址,大家被我报出来的真实的地址蒙住了,又找不到错处,这才平息了食堂里的诘问。

 

我确实去过武当路,但那里住的不是我的亲戚。我家上海没有亲戚。武当路上住着一对老夫妻,是某个大学退休的。我们是在从常熟到上海的车上认识的。他们看着我老实,我看着他们面善,他们给了我地址,这样,我就去过几次。

 

自从有过被诘问以后,我学乖了很多。尽量不在外面过夜。但是,晚上住在工地上,心里却十分怀想和李家住在一起。有些话,我不好意思跟李家说,每晚跟李家睡一起,我感觉十分舒服和愉悦。弄的我白天在工地上干活心猿意马,老是想去看马路上的女人。马路上如果没有女人走过,我就会万分失落。那种身体内出现的舒服和愉悦有着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力量。朦朦胧胧的感觉,又无法向人袒露,折腾得你茶饭不思。我看过很多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我以为我这样下去,会走火入魔,也许我还会发疯。

 

让朦胧走向清晰的,是马奇的“还可以”。不是“上路个”,也不是“蹩脚个”,而是“还可以”的中评。类似于今天淘宝上买东西给的评价。本来我晚上出来后,干两三个小时,最好回工地睡觉。常在外面过夜,影响不好。影响过分坏,接下去又有一个卷铺盖的危险。但那晚马奇带我到大洋桥那儿,出来很远,又做了很多活,做完出来一点钟了。马奇和李家可以睡到九十点钟,我早上6点天塌下来也得起来了。马奇没有顾及到我,这时候回去,扒铁门也不可能。半夜的铁门声,特别清晰。第二天早上就会像新闻联播一样消息不胫而走。我最怕扒铁门。

 

不得已,只好还到李家那儿将就一夜。我累得昏昏欲睡,李家和马奇还在外面吃夜宵。我不是夜猫子,但他们两个人好像习惯了,到夜间反而精神越足,抽足了鸦片的样子。但是那天,尽管又累又困,人到床上反而没了睡意。也不知怎么了。不远处床上的老女人睡的静悄悄的。除了帮我开门,以后就无声无息了。

 

我翻了几个转身,正巧盯着窗外的月光,很窄一条透过窗帘照在我头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但是,我这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以前曾经发生的状态,我的灵魂似乎出窍而出游离于床头,床的一侧,月亮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昏昏沉沉,像在茫茫大海上载沉载浮,最后,大腿根上一股冰凉的鼻涕惊醒了我的美梦。一切又像刚刚开始,又像刚刚结束。我的残存的意识漂浮在看不见的远方,身体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一动不动。朝着迷糊的方向继续着我的迷糊。

 

许多年后,我再也没见到过比这晚更长的月亮。

 

 

我和马奇认识有一年了,这一年下来,马奇人很热情,但我不感觉他有多好。说虚情假意显得过于揭示真相,凡是真相的东西又都很残酷。我竭力避免往虚情假意那方面套。但有一样是真的,他需要一个拿得住的帮他干活。当然,我每个月吃米,也有求于他,我又不想跟他掰断。这样我变得很两难。有一段时间,他叫我干活,我就吞吞吐吐地,不回绝他,也不答应他,支支吾吾,不像以前那样爽快了。

 

分析下来,这有我自身的原因。开始觉得出外打野鸡很新鲜,但慢慢发觉工地上累了一天,晚上还要溜出去,再出一份力,没劲。再说,也不是人人像王建峰那样有女人搞的。热情就减弱了。我从来没有向马奇讨要过工钱,更没有想过问他要工钱,往往是他给多少就多少。主动问别人讨要工钱,这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呀。比向别人借钱还难于开口。我只有一件事求他,就是米。但我想,我还可以回家买了黑市米寄出来,不必一定要走马奇的路子。慢慢的,我对跟他的交往有点半心半意。这样半心半意又持续了大半年。有一天他来找我。说有一个活在大木桥路,要我去看看。

 

正好,接近月底,我可以有四天的休息。我向师叔请假后,去了大木桥路。原来是一家人家的整体装修,很多的活。我说我只有四五天时间,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完不成。我明确的回绝,说我干不了这么多的活。

 

“你干不了我叫人帮你两个人一起做”。

 

我是下午到的,推脱了一下午,他一定要我帮他做几天,甚至要我工地上请假。这怎么成?我大脑第一反应是这太操蛋了。他说工资补给我。但工地上是一只饭碗,我不见得饭碗砸碎了,抱一只花瓶。这个好比是主食跟零食的区别,零食可以不吃,主食不吃会饿死的。他这个想法太自私自利了,引起我极大的反感。

 

反感了,心里就更不情愿,再说,我也不贪图那点打野鸡的钱。他反反复复的说服我,我们在居民楼的草坪上站了有一晚上。当我外面吃了快餐后回来,他给我介绍一位盐城的木工。说要我们两个联手。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了,结果,马奇说了一句很重的话,

 

“你不帮我忙,我们就别来往了”。

 

但马奇没说动我,我还是转身离去了。倒不是赌气,而是厌倦了。随便什么事,新鲜劲过了,就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致来。回到工地,已经晚上十点钟了。看见我的人都很奇怪,问我为什么你昨天走,今天就回出来了。我只能推脱,回家跟母亲吵架了。我这样回答,就没有人再提问什么。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母子关系不和,我的狐朋狗友都怕见到我母亲那张三角面孔。我把母亲拿出来做挡箭牌,我的狐朋狗友们还很同情我。

 

眼镜说,人家的娘待儿子都是囡囡仔宝宝仔,独你的娘天生一副冷肚肠。

 

十月份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信是我“老太婆”写的。为了假装成熟老练,我把女朋友夸张成了“老太婆”,很多人对此印象深刻。工地上会计给我信的时候,还不忘调侃一句,

 

“哟,老太婆的信”。

 

我这人不吃逗,当即脸红耳赤。

 

看完内容,也无非那样,不咸不淡,有试探的性质。我在领工资时吹嘘什么老运动员,其实不过是我父亲一个朋友介绍,是他们家亲戚,我们刚见过几次面,谈不上有深度的实质的发展。我的通讯地址,还是我上次去她家给的。当时随手一写,没想她真给我写信。

 

我们不咸不淡交往半年多。我不是很中意,也不是太反对,好像就挂在那儿。反正我不热心。暗自盼望着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私奔啊,殉情啊,什么的,闹得你死我活天翻地覆,爱的死去活来恨的千刀万剐,觉得这才不冤枉来世上一遭。但我又是一个保守的人,反过来想想假如私奔了回家来,被人指指戳戳,怎么有脸做人呢。人真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

 

父亲倒是常劝我,要我要么放弃要么追求,说这样吊在那儿不是个事。况且过年过节总归要买点东西去,如果谈不下去,变成了白白丢掉。父亲既是教我门槛,又是心疼钱。怕自己的苦力钱打了水漂。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嘴上不置可否。母亲嘴上不说,饭顿上指东打西,说别家的事,来暗示我,私底下也跟父亲一个意思。我从小到大,父亲母亲都是自顾自的,我真怀疑,是这个钱,把父亲母亲捆绑在一起,使他们唯一能够一个鼻孔出气。我一点也看不出,他们之间还有多少感情。为了钱,表现在我和母亲的关系明显缓和。每次我回家,现在不跟我吵架了。偶尔有摩擦,也总是让着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平生第一次领略到世道变了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

 

反正对此,我没有丝毫的感激,反而暗暗的鄙视她。母亲还要低三下四来求我,希望我能去女朋友家。她的态度跟父亲是异曲同工。母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我没有落实女朋友,她比我还性急。甚至有一次,她竟然跪下来求我去女朋友家,说你不去她家,年年节节的规矩,都丢到黄天荡里去了。母亲的一跪,让我生出十二分的厌恶与鄙视,我大倒胃口。年少气盛的我,当时还不会可怜女人,更不懂得良苦用心的含义。

 

我不忧不急。虽然师叔时常跟我开玩笑,说你不急好女人会被别人挑光的,剩下的只会是歪瓜裂枣。那你就惨啦。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危机感也没有。依然故我。我厌倦了我和母亲还有父亲之间这种状态。战争、摩擦、谩骂、挖苦、讽刺,却从来没有爱和关怀,一个家庭,甚至从没有过哪怕对路人的那份同情。一想到我也要重复父母这样弄一个家然后生一个孩子然后再这样吵吵闹闹,我他妈的心里就万分恐惧。

 

我不敢思考我的将来。让我重复父母的生活,一想到这,我就情不自禁的流泪。

 

对娶老婆,我还没有生出炽热的感觉,就心灰意懒。我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得过且过。娘越是催逼的凶,我越是不想去。有心刁难娘。而且,在刁难中,我还获得一丝报复的满足。我警告娘,如果再来烦我,我就回断这门亲事。娘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娘越是满意,我越是要和她作对。这也是一种乐趣。我跟娘的积怨实在是太深了。深到我用自残的方式来报复她寻求快乐的程度。

 

人真是一个矛盾的怪物。每当早晨老弟昂首挺胸的时候,我就想女人;但每次回家看见母亲的嘴脸,我就恐惧到家庭的折磨和约束。在工地上苦闷了,想到家,回到家,又要受母亲的嘴脸,我厌恶至极。我无法理解,世界上还有一种女人叫母亲。每当这时,我就骂鲁滨逊,命运给了他这么一个独处的机缘,他却要千方百计回到人群中,真是个笨蛋。在乡下,我去的地方少,交往也狭窄,没地方去玩,也没有要好的朋友,我就常常家里呆不了一两天,就回到工地。乘在车上,总是希望车子开的慢一点,把假期消耗在车来车往的路程当中。我的假期四天或者五天,从来都没有休满过。

 

大丰跟我同龄,也回去相亲过几次,每次兴冲冲回去,垂头丧气地出来。我们一看,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到大丰又一次相亲失败。大丰的相亲,为我们酒台上提供了很多笑料。我们二二三喝酒,常拿大丰来取笑。每当取笑大丰,酒台上就热情洋溢。我们的吵闹哄笑,惹的外面一街之隔的居民楼里有人大骂,我们索性拿起搪瓷面盘敲起来,弄得整条街都睡不着。第二天很多居民找到我们老板的办公室,害的我们被老板一顿臭骂。

 

大丰没有女人,可怜兮兮,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显得很伤心。为此,我暗暗里看不起大丰。大丰大凡和女方见过一面,女方没有马上回绝他,他就掰着手指头算月底。我暗自取笑大丰熊包蛋。女人算什么,古书上不是说“女人如衣服”。但我当面不取笑他,因为他跟我是兄弟。大丰人很大方,花钱从不扣屎眼。这倒不是我们经常吃大丰喝大丰的我们自己不坏分,我们也坏分,只是我们都喜欢义气的人,义气相投的结交,比较痛快。跟大丰聊天,要谈麻将,避免谈女人。大丰好像没有女人缘。老实说,大丰人也长的不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数次被女方回绝。也许姻缘没到,我们都这么劝他。谈女人,他经常垂头丧气提不起兴致。但他是麻将高手。

 

跟大丰比,我更有面子。这多少也是个自我安慰。因为我以前有过回绝女方的经历。没有女方回绝我的,这就是我比大丰的牛逼之处。后来想想,这不过是意淫,自以为相比之下,我更有面子。好像我挑挑拣拣的余地比较大。心里产生一个期待,希望通过回绝女朋友,把大丰比下去,也以此,来刁难母亲。后来,这个愚蠢的阴暗心里作祟,我果真回绝了女朋友,把刁难玩弄乘了自残。

 

我的愚蠢无可救药。母亲的低三下四显然是有限度的。我是一意孤行,基本上是敌人赞同的我都反对。这样,母亲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集中爆发。她像疯婆子一样,大喊大叫。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发飙。像原始人中跳大神的巫婆,为了一个目的丢弃了自己的灵魂。他的暴怒,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她对我的态度,完全是出于策略的考虑,不是找回了亲情,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当然,我自己也完全没有变好。也没有回应母亲的善意。依旧我行我素。长此以往,超出了她忍耐的限度,我们重开争端也就变得不可避免。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由日常琐事组成了人与人的关系,家庭关系也是这样。我跟母亲闹的久了,心结深了,一下子根本无法解开。即使后来我们共同面对家庭灾难,也是貌合神离,小心翼翼害怕触动彼此感情深处的伤痕。

 

跟母亲又一次吵了架以后,我下定决心要给母亲厉害看看。其实手段并不高明,就是写封信,把女朋友回绝了。干脆、爽气,想到跟母亲对着干,心里十分解气。我把母亲那里受到的气,转嫁给了不相干的人。

 

但母亲得知消息,被我气死了。甚至咬牙切齿,说不管我的事了。

 

“老棺材,你帮他去弄吧”。

 

她这样拿父亲撒气。父亲是一脸苦瓜,朝她直翻眼皮。

 

那时候,父亲已经去碧劳镇的搬运站上工了。我弄不懂,有本事把成百上千斤的东西搬动的父亲,却搬不动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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