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一 休 臘 梅 (二) 斷 腸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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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說：“多少年不回來一次，回來了還帶什麽任務？”

雪豹覺得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不能不說了。他擡眼望望臘梅，橫了橫心腸，走下座位來到臘梅跟前，“撲通”往地上一跪：“姐，我對不住你──”

一下子把臘梅弄懵了，連連叫道：“雪豹，雪豹，你這是怎麽了？”伸手去拉，雪豹怎麽也不起來，對臘梅說：“姐，你不是問我回來要幹什麽事嗎，告訴你吧，我是回來跟你打離婚的。”

臘梅聽了，猶如當頭打了一個響雷，心裏猛地抖了一下，打著顫問道：“你回來同我離婚的，不是開玩笑吧？”

雪豹認真地說：“你看我這是開玩笑嗎？”

臘梅見他雙膝跪地、神情嚴肅，剛才發問時存在的一點點幻想也徹底破滅了，但她還是提高聲調問道：“好好的，你爲什麽要跟我……”

臘梅一口氣急上來，話沒說完，兩眼一翻，身子朝後一挺，連人帶椅子倒了下去。嚇得洞兒哇哇直哭，雪豹也傻眼了。

雪豹趕緊扶起臘梅，揉胸、捶背、掐“人中”，叫道：“臘梅，姐，你醒醒，聽我把話說完呀。”

擺治了好大一會兒，臘梅才緩過氣來，她放聲大哭：“你這個沒良心的，我等你等了這麽多年，等到如今就等來你離婚這兩個字呀！”

雪豹說：“姐，你先別氣，別急，聽我把話說完。”

臘梅一把把他推開：“我不聽！我不聽！”

雪豹：“姐，你要是聽我把話說完了，你心裏也許會好受些。”

臘梅：“你把我的心都摘了扔了，還有什麽好受不好受的！”

雪豹：“姐，求求你了，你務必聽我把話說完。”

臘梅無奈，只好說：“好，我聽你說！”見雪豹還跪在地上，說：“起來說吧，我一個普通老百姓，經不起你這大官兒跪！”

雪豹站起來，說：“姐，咱們倆的感情，我不說你也清楚，從我懂事那天起，我一會兒見不到你，心裏就想的難受……”

臘梅截住說：“別翻那些陳年老賬了，說那些有什麽用！你就直接了當地說，你爲什麽要離我？”

雪豹說：“好，我說現在的。自從部隊向南開走後，我沒有一天不想你，一直到了無浪市，剛剛落下腳，我就盤算著把你和咱爸咱媽——當時不知有了洞生——接過去，一家人團聚，讓你們也過過城市的好日子……”

臘梅打斷他的話：“別說的那麽好聽，你要真的這樣想了，好幾年過去了，你爲什麽不來接，連封家書也沒有？”

雪豹：“姐，你別急，聽我往下說。憑天地良心，我真是這樣想，也準備這樣做的，連回家來的車票都買好了。誰知就在要上車的前兩天，無浪市舉行晚會，慰勞進城的解放軍，我們軍管會團以上幹部都參加了。也怪我革命警惕性不高，喝酒時，那些請來陪酒的女人逮著我們這些當兵的，使出各種花招硬往我們肚裏灌酒，你不喝，她就跪著不起來。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哪里經得住這樣折騰，結果被她們灌得爛醉如泥。第二天醒來一看，身邊赤條條地睡著一個女人！氣得我呀抓起她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攆她滾蛋。誰知她反咬一口，硬說是我把她灌醉了強姦了她，拉著我要到軍法處去評理去。你知道，軍隊裏對這類的事兒管得很嚴，曾經逮住一個強姦婦女的營長，沒容分辯就拉出去槍斃了。我明明知道遭人暗算了，可我拿不出證據來，我又不能跟她上軍事法庭，上了軍事法庭，自己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不說，我要出了事，你和爸媽知道了，還不急死、氣死？所以我就沒敢聲張，想著給她一些錢私了了。誰知這女人從那之後，鬼魂似地總是纏著我不放。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懷孕了，我叫她把胎打掉，她死活不肯。眼看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大家都看出來了，軍管會的首長和同志們都對我說，軍管會的負責人亂搞女人，傳出去影響不好，說不准被上邊抓了典型，到時候誰想救你也救不了！大家都勸我，順著那女人的意思，同她正式結了婚算了。他們怎麽勸，我也不答應，我說我家裏還有臘梅呢！臘梅爲了我，險乎把命都丟了，就是把我腦袋割了，我也捨不得臘梅！可是軍管會黨委強調，個人感情要服從革命需要，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黨的名譽、威信受到傷害而無所作爲。軍管會主任找我談話還說，同這個女人結婚，是黨委的集體決定，我個人必須服從。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答應了。”

聽了雪豹這麽有情有理、有聲有色的一說，臘梅原先對他的一肚子怨氣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消了，她問雪豹：“你說的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

雪豹：“何婧梅。”

臘梅：“她是幹什麽的，對你怎樣？”

雪豹：“她在無浪市歌舞團上班。開始我把她想得很壞，結了婚也沒跟她一起睡，後來相處一段，覺得她除了因爲愛上了我，而不擇手段地耍了那次花招以外，也沒發現有別的什麽問題。”

臘梅：“咱倆離婚的事，老首長知道不？”

雪豹：“當時老首長正在前方指揮打仗，軍管會向他報告沒有我不知道。”

臘梅又問：“你說她懷孕了，生了男孩還是女孩？”

雪豹：“生了一對龍鳳胎。最近又懷上了。”

    臘梅想起了父母臨終前關於丘家三代單傳以及要她無論如何也要延續丘家香火的那段囑咐，心想只要雪豹能活得好，能給丘家多生幾個兒子，了卻了父母的一樁心願，自己遭受多大的委屈也是值得的。爲了緩和氣氛，她打趣地說：“你們也夠‘勤’的了。”

聽了臘梅這句話，雪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停了一會兒，臘梅又對雪豹說：“咱們這就分手了，你還沒給洞兒起名字呢。”

雪豹說：“我做了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孩子的事，我沒有資格再給洞兒起名字了，你自己斟酌給起個吧。”

臘梅問：“洞兒你打算怎麽辦──是帶走呢，還是留在我身邊？”

雪豹：“全看你的意思，你認爲怎麽好就怎麽辦。”

臘梅：“給你帶走，跟著後娘我不放心，你要是願意，我想把他養大成大。”

雪豹巴不得地說：“我也這樣想。不過，孩子的吃喝穿戴、上學等一切費用，我按月給你寄來。”

臘梅：“用不著，我既然留下他，就能養大他、教好他。”

雪豹：“這個我相信。不過，錢我還會按時寄給你。”

臘梅：“我說不要就不要，你寄來了我就退回去！”

雪豹：“你我之間也不要分得太清了。有件事兒正想跟你商量呢。”

臘梅：“還有什麽事？”

雪豹：“從我剛才說的你也知道了，我跟你離婚，完全是被逼無奈，我從心眼裏還是認爲咱倆是最好的一對夫妻。現在都興離婚不離家，就是名義上兩人離婚了，但離婚之後女方仍然住在男的家裏，男的呢，城裏、鄉下兩頭住，兩顧著。你覺得咱倆也按這個辦法辦怎麽樣？”

臘梅：“這個我知道，青龍市里、縣裏、區裏一直到咱村上，都有這樣幹的。不過對於我，你別想，要離就離得乾淨徹底，休想腳踏兩隻船！”

雪豹：“你何必這樣呢？”

臘梅：“我沒有那樣賤！”

雪豹：“那我家這份家產你還要不要了？”

    臘梅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的這份家產？你的家還不知在哪里呢！”剛想脫口說明事實真相，告訴他原本就不是丘家的兒子，哪來的什麽家產。但又一想，不管親的、揀的，丘家就這一個男丁，萬一向他說了真話，他要尋祖歸宗，不要說外面的幾個孩子，就是懷裏的洞兒，也要子隨父姓，丘家這一宗不就沒了？想到這裏，臘梅說：“這全看你一句話了。”

雪豹沒想到臘梅在離婚的事上答應的這麽痛快，又想到自己和婧梅在城裏都有了正式工作，端著“鐵飯碗”吃“皇糧”，要鄉下這兩間房子、幾畝地也沒有什麽用處，爽快地說道：“我這份家產都不要了，給你吧。”

臘梅心酸地說：“這要謝謝你了！”

雪豹繼續說：“我還有句話兒勸勸你，既然你說咱倆離得徹底了，你現在剛二十歲出點頭，年紀輕輕的，你就留心再找個主兒重新組建個家庭吧。”

臘梅：“這個不用你管。”

    說說天快黑了，臘梅無心再到集上買魚割肉，就把家裏的小米淘淘熬了粥，把幾個糠窩頭餾了餾，從缸裏撈點醃菜幫子、黃豆葉子切切，端給雪豹吃，把中午剩下的半碗麵條熱熱喂了洞兒，自己湯水未進，躲到廚房暗自流淚去了。

晚上，臘梅把自己的床鋪讓給雪豹，說：“你走了幾天，累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辦事呢。”

雪豹問：“你呢？”

臘梅：“我帶洞兒到鍋屋去睡。”

雪豹想起了以前的那段草地之歡、新婚之樂、山上森林間的顛狂，望著臘梅仍然青春年少、充滿魅力的身姿，不禁又動了邪念，對臘梅說：“咱倆現在還沒離呢，還是夫妻，在一起睡一夜又何妨？”

臘梅道：“婚雖沒離，心已離了，情也斷了！”

雪豹：“算我求求你了。”

臘梅斬釘截鐵地說：“不行！”說完抱起被子、領著洞兒，到鍋屋裏攤了幾抱乾草，先哄洞兒睡了，自己蒙著被子嗚鳴痛哭起來。

第二天，雪豹催臘梅早早起來，草草做了飯吃，臘梅抱著洞兒，一起到了魏家集鄉政府，徑直找到鄉秘書秦南辦理離婚手續。

秦南開始大吃一驚，心想他們兩人從小相愛、生死相依，臘梅在炮樓裏爲了保住雪豹受盡了劉大水的酷刑，至今在魏家集一帶還被傳爲佳話，這樣的一對英雄模範夫妻怎麽說離就離了呢？又一想，最近這樣辦離婚的多了，也就二話沒說，給兩人開了離婚證明，上面寫道：

“丘雪豹（男），丘臘梅（女），二人在解放前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沒有感情基礎，更無幸福可言。現經男女雙方協商決定，自即日起解除婚姻關係。”

    雪豹接了離婚證明，口稱北京英模會召開在即，叫上警衛員，從魏家集雇了一輛毛驢車，直接到青龍市轉坐火車赴京去了。

臘梅領著洞兒出了鄉政府，一路上，心裏滴血一般，流著淚水回到丘家莊。

這時，家門口已經站了很多街坊鄰居。昨天，他們聽說雪豹回來了，都想前來看看這位全國聞名的戰鬥英雄，被老村長攔住了。老村長說，人家小倆口多少年沒見面，要去明天去吧。今天吃罷早飯，大家估計他們已經起來了，紛紛趕來探望，一看院門上了鎖，覺得很奇怪：這大清早他們能上哪兒去呢？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說，聽說雪豹要去北京開大會，興許早起就去趕火車了。有的說，也許人家怕打擾，從外面把門反鎖了呢？更多的人說，雪豹在外頭做了大官，臘梅的苦可受到頭了。有的還有鼻有眼地說，雪豹在無浪市一個人住著一座小洋樓，這次特爲接臘梅去享福呢！ ……

    正說時，忽然看見臘梅一個人抱著洞兒回來了，紛紛迎上前去，問道：“雪豹呢，怎麽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不問猶可，一問，臘梅剛剛流乾了的眼眶裏又溢滿了淚水。她覺得沒臉回答鄉親們的問訊，頭也不擡，抱緊洞兒，三腳並著兩步，小跑到了家裏，插上院門，徑直回屋去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鄉親們普遍地感到驚訝，但不一會兒，許多人就已經猜出十之八九。人們低頭歎息，紛紛散去了。

王媽見大家都走了，自個兒敲門進了臘梅屋裏。她見臘梅哭得鼻青眼腫的，勸道：“閨女，別哭了，你哭我心裏也難受。你們這樁孽緣，還是我三番五次撮成的呢！事情到了這一步，哭也沒有用，想開點，別傷了身子。天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大男人有的是！大娘給你留著心，不愁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主兒。別看他雪豹當了什麽英雄、大官，我還不稀罕他這忘恩負義的野種呢！”

  臘梅漸漸地停止了哭泣，對王媽說：“這事也不能全怪雪豹，他也是遭了人家暗算，逼不得已才走到這一步的。”接著就把雪豹對她說的那一套自編的謊言原原本本地給王媽學了一遍，王媽的氣才稍稍消了一些，說：“照這樣，他的心還沒有都叫狗吃了！”

22、“ 雙 開 ” 分 子